冬日的卯时,天还未曾亮透。
苏云披着一件雪白鹤氅,里头是一色的纯白衣衫,只在裙摆上绣了泼泼洒洒的黄白菊花,一头乌黑的长发依旧瀑布一样的披散着,行动之间,不经意间流泻出的清冷风华,绝世无双,让人移不开眼睛。
熹微的晨光里,她随着命妇们走进甘露殿的正殿之中。殿中摆设早已清理干净,一扫先前奢华的装饰,只见里头空荡荡的,青砖地面上一排排草编的蒲团,倒是凭空添了一抹清冷凄凉!就连那一成未变,色彩鲜艳的雕梁画栋都仿佛蒙了一层灰色。
苏云抬眼看去,只见坐北朝南的正方向上一口黑漆木大棺材,前边摆放着各种贡品,蜡烛纸钱火盆等物,蜡烛的火焰跳跃,在晦暗未明的大殿中,倒是多了几分阴森之气。火盆前头,是两个蒲团,此时蒲团上早已跪坐了两名身穿丧服的宫女,正一边往火盆里扔纸钱,一边抽抽噎噎的哭着。
随着命妇们进来,殿内哭声由低到高,一阵哀嚎痛哭之后,众人的声音慢慢止住,这时候,蒲团前跪坐的两名宫女站了起来,走到内阁首辅丁大人的妻子丁夫人和另一内阁辅臣王大人的妻子王夫人身前弯腰行了一礼,二位夫人微微点头示意!看起来轻车熟路的样子,想来已经不是第一遭了。
待两名宫女退下,王夫人抹了抹眼睛,就朝前走去。
丁夫人却是转头看向苏云,朝她走了过来:“前两日是王妃没来,我们才不得已上了前。如今王妃来了,这里就属王妃身份尊贵,理应由王妃带领大家为皇后娘娘守灵的!”
丁夫人四十多岁的样子,言辞恳切,眉目端庄,说话间对苏云透着尊重。
这时候,王夫人刚走了两步,听到丁夫人的话,脸色微微变了变;但她却也是个伶俐人,接着便转身对苏云道:“我本来是想,王妃大病初愈,地气寒凉,只怕受不住!”
苏云今日来是想趁机查探一下那棺材里的人到底是谁,是不是自己的母亲。可是,她没想到棺材就放在这正殿之中,按道理不管是皇后还是皇帝,死了不同于宫人在长秋宫出殡,但也都是在偏殿安灵位,众人在正殿走个过场的!这么一来,这尊贵倒是独一份了,但众目睽睽之下她怎么动手?
她不是感情泛滥的人,随随便便一个人,她就会为她守灵?况且,她的身体着实不比从前,在这里熬一天,只怕会生病。她想着,心内便做出了决定,既然白天在这里做不了什么,倒不如回去养精蓄锐,晚间再行事!
看今天甘露殿的样子,晚上子夜过后,唱经的和尚散去,就只剩下两个宫女在这儿守着了。
她看向丁夫人和王夫人,缓缓道:“身份尊贵不在这上头,为皇后守灵,是我们的本分。这几天我一直病着,起不了身,因此耽误了两日,心中也着实愧疚,今天好不容易能起来了……还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两位夫人带领的大家很好,今儿就还是两位夫人带这个头吧!”
丁夫人和王夫人听了苏云的话,又看她面色透着一股苍白,也不好再推辞,便告个罪,在蒲团上跪了下去,大家也随着她二人跪了下去,接着又是一阵震天的痛哭。
待殿内哭声止住,殿外大臣就开始一拨一拨的进来拜祭,随着他们的拜祭,命妇们便又是一阵嚎啕痛哭。
苏云跪坐在人群里,埋着头,众人的嚎啕声灌进她的耳朵里,她仿佛麻木了一样,面无表情。殿门大开着,冷风嗖嗖的灌进来,她紧紧裹着身上的鹤氅,寒冷的空气里,她感到自己的身上仿佛没有了温度。
良久之后,她心中一动,猛然抬头朝身后看去,隔着一片白茫茫的丧服和黯淡的日影,她看到元晟从外边走进来,依旧是一身黑色金线绣的王袍,只在腰间系了一条白布。
四目相对,元晟的眸中一抹柔波一闪而过,苏云面上神情一松,几乎连想都没有想,便身子一歪,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元晟有力的手臂适时挽住了她的身体,她唇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她感到元晟抱着她奔出大殿,一路喊着:“宣太医!”
元晟将她抱回了舒云宫,温暖扑面而来,她被他放在了床上。
随着众人脚步声的远去,苏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两下,睁开了眼睛。她清亮的目光对上了男子深邃如海的眸子,其间一点波纹荡漾,涟漪轻轻散开。
室内很静,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碧色已退的纱窗上,筛下了一地光影。苏云轻转眼眸,可以看到灰尘在光束里飞舞。
男子冷峻刚毅的面容黑沉一片,看不出情绪,却能让人感受到他的怒气:“你就不怕摔到?”
苏云看着他的眼眸里波光微闪,清泠泠的看不出一丝情绪,仿佛理所当然的反问:“你会让我摔到吗?”她不知道,这会儿,元晟还心有余悸,她做事向来倾尽全力,那怕是演戏都毫不含糊,这番说倒就倒,实打实的往地上摔的架势,着实让元晟吓的够呛!
不过,元晟也不知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脑子一热,行动立刻就跟上了。似乎……潜意识里,她就觉得,有元晟在,就不会让她摔到,就像很多年以前,纵使流亡,她依旧是个娇憨的女孩儿,因为她知道,有母亲在,就一定不会让她伤着,冻着,饿着。当然,有些迫不得已,就不必说了!
苏云对这种感觉既抗拒,又向往。她抗拒,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失去理智,最终受到伤害,她向往,是饥寒交迫的人对温暖飞蛾扑火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