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随风徐来，缠绵柔腻。
哑仆急匆匆的走到窗前，身子探出窗外，顶着风雨正欲关上门扇，床头一人轻声唤道：“不必关窗。”
那声音虚弱疲惫，伴随浓重的鼻音，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哑仆转身回看，躺在床榻上的是一个虚弱的青年，他的左脸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右眼之下亦有一道长约两寸的血线，此时披头散发，一脸胡茬，胸腹间裹着重重白布，一时间也看不透伤势究竟如何。
哑仆打着手势，指着窗边细雨，面上带着焦急和诚恳。床上青年微笑一下，却又牵动脸上伤口，于是额头凝成了一个川字，轻声朝哑仆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外面的风不碍事。让我看看这天，看看这雨罢！”
哑仆默默的走近，小心翼翼的将青年扶起，背后垫上枕头，青年微眯着眼，静静的看着窗前。
思绪彷佛一下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夜晚，伴随着无数的厮杀声，他想起了粼粼的水波，想起了水波上微荡的月光，想起了岸边策马的庞大黑影。那一刀劈下，恍如雷霆，生生将一名士卒劈成了两半，那个场景他永远不会忘却。
随着下雨，镇守兖州的陈宫似乎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至少他暂时不用忧心温候与曹操之间的战事。
这是一场好雨，等这场雨下过之后，再等上半个月，济阴郡的麦子便能收割了。如果能将麦子收入囊中，怎么说也能将战事拖到明年。
只要熬过了今年，曹操收回兖州就不会那么容易，哪怕他收复了汝南、颍川，从黄巾手里得到了大批粮食和财物。只要战事越往后拖，曹操费尽心思攻取南郡所带来的影响就不会那么大。
陈宫用笔在竹简上写了大大一个拖字，他用的是楷书，将这个字写得极为端正。他目视竹简上的这个字，脸上多了一丝笑意：“钟元常（钟繇的字）的字体不仅美观，还带着一股正气，果然是好字！”
轻轻的将笔放下，陈宫从蒲团上爬了起来，扭动了一下脖子，突然间想起应该去看望一下秦牧之了。于是唤过身边仆人，戴上斗笠蓑衣，出门向秦寻的住处走去。
前日一身浴血的曹性拖着半死不活的秦寻回来，陈宫当真是又惊又喜。他对秦寻这种刚毅果决的士子很有好感，从他身上总能看见当初自己的一些影子，本以为秦寻已经战死，没想到竟然活着回来了。
为此，一向严律的陈宫当天夜里小酌了一樽，似乎曹操所带来的压力骤然减少了许多。
冒雨而出，走在街道上，也不见一个行人。酒肆里隐约可见几个猥琐的人影聚成一团，旁边有些人翘首观看，时不时传来一声惊叹之声。陈宫只是瞟了一眼，便知道这群人在进行“秋兴”。
秋之所兴，便是斗蟋蟀。民间多有举行，或三五成群，或百十成堆，一群人围观斗乐，有的还赌上几个钱，这便是民坊间难得的乐趣。
陈宫的兴趣不在于此，他平生所爱只有两样，一是读书，二是游猎。
不过自天下纷乱以来，他再也没有静下心来读上几本书，或尽兴的陪友朋骑马狩猎。他现在想的只有战争，只有厮杀。
所以进了秦寻的屋子，看见躺在床上的秦寻，陈宫问的第一句话便是：“牧之回来，可曾有破曹之策？”
秦寻闻声一瞥，见是陈宫，挣扎着想下床施礼，陈宫赶紧接着，口中说道：“伤得这么重，还执着于那些俗礼干什么？”
秦寻点了点头，伸手示意陈宫坐下。陈宫坐在秦寻旁边，秦寻对他说道：“曹操极会用兵，更善练兵。出征时，我本想曹操携那么多黄巾而回，他们战力低下，一击必溃，所以才向温候请命。曹操回来得匆忙，只教会了黄巾一招，就用这一招便使得我两千精锐尽丧于阳里亭，而我也差点就回不来了。”
陈宫问道：“什么招？”
秦寻答：“吹号聚兵。”
看到陈宫皱眉不解的样子，秦寻解释道：“如我所想，新降之兵战力不足，所以一击就溃，我便用骑兵驱逐溃兵冲击后阵，哪知道曹操在小山上吹号，这些溃兵便不在乱窜，而是向小山聚集。试问，即便是温候帐下精锐，遭逢溃败时，还能用吹角聚兵的方式防止士卒溃散吗？”
陈宫沉思了一会，摇头说道：“不能。”
秦寻又是一笑，牵扯着伤口，笑得很是艰难：“所以我才说曹操善于用兵！温候此次出征，未必能讨到好处。”
陈宫叹了一声说道：“你一夜未归，我便知你凶多吉少。本想劝温候据城死守，撑到麦熟。可惜温候担心曹操将这群降兵练熟，到时候就更不是敌手，所以悍然出击，欲趁曹操兵众不精的时候将其击败。”
秦寻摇了摇头，说：“除非一战将曹操彻底击败，若是互有胜负，拉锯互望，那曹操帐中的这群降卒很快就会归心。”
听秦寻如此说，陈宫沉默了一会，艰难开口道：“以曹操之能，温候没有一战击败的可能。”
说完之后，看到秦寻漠然看雨的样子，忍不住又问：“当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秦寻看着窗外的细雨轻声说道：“长史何必自欺欺人，最好的办法你不是早就想到了吗？曹操自取汝南、颍川之后，温候便处于下风，温候不听我策，等错失机会后才出城追击。温候一意孤行，看不到局势变换，又从哪来的取胜之机？”
陈宫终究是摇头走了，他明白秦寻所说的话有理。也知道秦寻所说便是他心中所想，可他终究有一丝窃望，就是这丝窃望使得他瞻前顾后。说到底，陈宫不是秦寻，做不到秦寻那样果断坚决，所以他只有黯然离去，心中遥祝温候能取得胜利。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秦寻的内心其实非常糟糕，充满了不甘和自责。
那一役，他终究还是败了。不是向他所说的那样，曹操是多么会用兵，而是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这个错误，让他一败涂地，差点人头不保。
出征之前，秦寻便知道，曹操的兵马是自己的数倍，他只有通过搅乱局势来蒙蔽曹操，最好的结果便是前军冲散曹操的中后两军。前期他做得不错，切入战场的时机和士卒战场的发挥都堪称完美。然而他在中期，曹操开始吹号聚兵的时候，犯了一个大错，或是贪心不甘，他没有及时的带士卒撤出战场，而是心怀侥幸的想继续扩大优势，就是这么一耽搁，他的士卒便被困入泥潭，再也没机会全身而退了。
通过此役，秦寻也算是看出来了，他终究还是战场雏鸟，他的临阵指挥能力糟糕透了。除了最开先的指挥，等两军交战之后，他秦寻已经化成了一介匹夫，只知道呼喝杀敌，智慧早不知去哪了。
关键是他连一匹夫都不如，看似冲得凶猛，身先士卒，其实都是他的部下用性命在为他扛刀挡箭。一场仗打下来，他只杀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己撞死在他的剑上，一个是被他纵马踩死。
秦牧之逞匹夫之勇，终究是败在了曹操的手里。
想到着，秦寻想笑，可是眼里滚落的却是酸涩的泪。
他害死了魏乾，害死了两千精锐。
若不是他，魏乾不管活得再糟糕，还能躺在从事府里，扯开胸膛大睡。
这雨，是两千健儿不甘的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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