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微量的雨水还不足以冲刷整座城市,只是将路面洇湿。低洼处拢起的一小滩积水仿佛一颗摆在明面上的地雷,所有经过的人都要退避三舍,大家都在逃避偶然——没准哪个不长眼的司机会驾着钢铁巨兽从上面驶过,溅起混浊的泥浆。
凌哲歪着脖子夹住手机,通话内容让他更加心不在焉了,他正好成为了那些路边行人憎恶的对象。黑色奔驰GLE400沿着路基从水洼上高速驶过,泥浆溅到三四米开外的地方,引得公交站台边的一大帮人连声咒骂。
轮胎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将混杂着尘霾泥灰的积水一分为二,在人眼难以察觉的瞬间,水洼的伤口自动愈合了,但是水面不再平静,激荡着毫无规则的涟漪,就像肉体的伤口愈合时伴生的痛痒之感,可怜的水只能用波纹来反映这种痛痒。小小一滴油渍融进水里,也不知它来自于汽车底盘的哪一个零部件,或许它该感到庆幸,如果永远附着于那个钢铁部件,它最终的命运只能是被消磨或者风干,但它挣脱出来了,掉进一潭毫无生机的死水里面,反倒绽放出了七彩夺目的光华。
凌哲一拱肩膀,手机掉落在泛着蓝光的仪表盘上,前方路口禁止掉头的标志牌格外醒目,可他视若无睹,猛打一把方向盘,试图挤入对向车道。
舒雨不禁撇撇嘴,凌哲的举动看上去是那么的粗鲁蛮横,虽然不是针对她的,但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她知道,是凌哲刚才把她按回座位的那个动作让她产生了误解。
也许他只是嫌我麻烦,他并没有完全接受我……舒雨内心的想法,毫无保留的浮现在脸上。她早就学会编织面具,只是现在她不愿意继续隐藏心情,就像一个刚刚坠入爱河的少女,表情对内心世界的表露甚至比预测昨天的天气还要准确。
“妈的!”凌哲狂按喇叭,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捶打方向盘。
是他违章掉头在先,对向驶来的汽车没有退让的意思,他只能把车横在路中间。路口的摄像头在电控设备的催促下嘁嗤咔嚓不断按下快门,这辆横在道路中央的汽车好似化身一名正在拍摄luo体写真的模特。
终于,凌哲加塞成功,如此着急的掉头,说明他已经明确了此行的目的地。
“你刚才跟谁通电话?”舒雨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不认识。”
“感觉你们的谈话不愉快……”
“嗯。”
“反正现在没事,能跟我讲讲这个人吗?”
凌哲搭在方向盘边沿的食指指尖轻磕几下,余光看向舒雨:“你的好奇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了?”
“哦,你不想说也没事,我只是觉得既然跟你在一起,我不能总跟个白痴一样。”
“呵。”凌哲讪笑一声,“在这件事情上,当一个白痴简直就是幸福!”
舒雨低下头,拨弄着LV挎包上的小挂坠,她以为凌哲根本就是懒得理睬自己,不过这一次她真的想错了。
“他叫胡可,算是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既然是朋友,你说话的语气为什么那么生硬?”
“朋友也会闹别扭的。”
“因为什么?”
“钱。”
“噢,看来你们不是单纯的那种朋友。”舒雨耸耸眉梢。
凌哲眯起眼睛思考着舒雨下的这个结论,他很快明白过来:“你认为只要跟钱沾边的关系都不单纯?”
“这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我没有这么说。”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跟他真的是那种极其单纯的朋友关系。从相识再到熟络,这里面没有掺杂任何利益,我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来了,他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也去了,就这么简单。”
凌哲对于这段友情平淡的描述反而引起了舒雨浓厚的兴趣。
“不可思议……”她喃喃说道。
“这种关系在你们女人之间可能完全不会存在,其实说白了,是江湖义气和男人面子共同促成了这段友谊,正是因为它太单纯了,没有纽带连接,所以它很脆弱。”
舒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么说你们俩闹掰了?”
“暂时还没有,我现在就去找他,等到了再说。”
“去哪里找他?”
“去一个你可能经常去,也可能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存在的场合。”
舒雨眉头微蹙,凌哲的修辞开始让她感到了些许不不适应。
“所以,我们的这段谈话应该结束了是吗?”
凌哲没有回应,面部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
“如果你不想理我,我就闭嘴,虽然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舒雨握紧手掌,将LV挎包上的挂坠扯了下来。
“你问吧,所有的问题我都会如实回答,但不能保证你搞得明白。”
舒雨黯淡下去的神情又重新焕发出光彩,她斜过身子,微张着嘴,可是半天都没挤出一个字来。她原本的确准备好了一大堆问题,但是当凌哲允许她发问了,她却有种理不清线头的感觉。
到底该从哪里切入呢?
“你……或者说我们大家,即将要面临一场灾祸吗?”
“对。”凌哲点点头,“确切来说,是一场灭顶之灾,是世界末日。”
舒雨的瞳孔出现短暂的涣散,向那滩被轮胎劈开的浅水洼一样,弥合的速度是人眼无法察觉的,她凄然一笑,喉头不自觉的蠕动发出了如同打嗝一般的声音。
“你的反应,是懵住了?还是认为我在开玩笑?”
“我相信你说的话。”
“不像……”凌哲摇摇头,他没有从舒雨的脸上看到任何震惊与痛苦的表露,既然她愿意相信,既然她知道时日无多,怎么可能如此淡定呢?
“其实之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让我有了模糊的认识,你要知道女人的直觉是很灵验的,你的话只是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而已。”舒雨从包中掏出一只浅绿色的唇膏,轻轻勾画了一遍嘴唇的轮廓,“一个知道自己死期的人,比谁都要幸福。”
凌哲颔着下巴,他十分赞赏舒雨的认识和心态。人们畏惧死亡,不是惧怕它最终的结果,而是惧怕所有未知的变数和等待的过程,如果这一切都能拨云见日,死亡并没有多么可怕。
特别是世界末日,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你现在的使命就是拯救这个世界吧?”
凌哲干笑了一声:“这话我自己说出来和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听着都一样可笑。”
“你觉得有希望吗?”
“什么有希望吗?”
“就是你的使命,挽救……有希望吗?”舒雨直视前方,细声细气地问。
“失望可能会远远大于希望。”
“即便保护不了全人类,你会保护我吗?”舒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如此自私的问题来,她享受着这种感觉,身边的男人正在充当救世主的角色……
“我不知道有没有那种机会。”
“你放手去干吧,就算没有成功,你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舒雨的鼓励让凌哲既心酸又感动:“那你怎么办?”
“我?我就做你说的‘幸福的白痴’,在无知中迎接末日的来临。”舒雨粲然一笑。
“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姑娘……你没有用抵触和消磨的态度来面对我说的这个笑话,你没有逃避,我很欣慰。”
“其实,这样被迫去迎接现实,也是一种逃避啊。”
凌哲心中掀起了层层波澜,车窗外那个真实紧凑的世界,在他眼里蒙上了一层猩红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