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嫁丫头。黄苏茉出嫁了。
雨秋在家里哭了一天又一夜。一篮子鸡蛋骗走了她的闺女,这是她很长一段时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陈富民实在太穷了。寒冬腊月里,新婚的夫妻住在支部办公室旁边用土砖现垒的一间茅盖屋里,前后算起来,只有一张床加一张桌子的大小,尿桶抵着床尾,炉子只能放在门外烧水做饭。为了避风,连巴掌大个窗户都没开一个。若不是大雪压顶,只怕夜里北风一刮,屋顶便没了。
雨秋恨上了承弼,给他冠上了“自私、无情、狡诈”的帽子,但凡两人稍有磕碰,她一定会绕到苏茉的婚姻上,认定他把女儿一生给毁了,然后恶狠狠抖出一句“就是因为她不是你亲生的!”承弼渐渐沉默不语,任她如何火爆的发作,他只是听着。
雨秋也恨上了苏茉,恨她没出息,竟然傻到跟她爹站到一边,没脸没皮,猴急地贴着嫁给这么个穷酸小子。她出嫁前欢天喜地的表现甚至气得她长期便秘。
然而,苏茉的嫁妆几乎是雨秋所有的家底。雨秋爱首饰,她有一个极小的匣子,可以藏在身上,里面装着她这么些年以来收集的所有首饰。即使在最不堪的日子里,这只小匣子也没离过身。她是少不得耳环、镯子的人,现在她全部都给了自己“没出息”的女儿。而能在苏茉家看到的一应物件,如铺盖碗瓢,全是雨秋赶最好的置办,无微不至。陈富民不止一次惊叹那些细滑柔软的枕被上精美的刺绣,他时常对自己媳妇说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苏茉出嫁后,食物日用虽然有承弼的供应,但是隔三岔五地小夫妻俩还是会收到雨秋托黄李氏送来的贴补。黄李氏两边念叨,说雨秋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嘴上说恨心里喊疼,挑一桶水的路程,与其说不愿去看女儿不如说不敢看。苏茉知道,她母亲为她嫁得寒酸,在背地里没少淌眼泪,回门之后便没再好意思回家看看,跟黄李氏聊起家常来,说自己伤了母亲的心,说着也是偷偷抹泪。黄李氏看在眼里,两边叹气:“唉,你们这对活冤家哦!”
陈富民在丈母娘眼里是个既矮且瘦还难看的穷小子,而在他媳妇眼里却是个饱学聪明、勤奋能干的好丈夫,这种看法基本和他丈人一致。他是个外乡来的小伙子,家里兄弟太多,父母养不活,所以很小离了家,开始了自生自灭的人生。他辗转来到杨店桥,凭借自己的生存本领留了下来,与他共事的人几乎都夸赞过他的虚心好学,所以他能取得书记员这样的工作,既是不易,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在杨店桥多少有些传奇色彩。
所以苏茉早听说过这个小伙子,同情他的身世,当然更欣赏他的努力,听说父亲有意让他做女婿,胸中已经是有了小心思了,那雪天里的一眼彻底燃起了她心中的火。不嫁他嫁给谁?母亲给说的那个土资本家不学无识的儿子吗?还是踏破门槛的媒婆们口中,扎在这片荒原上大字不识、只会抡锄头的黄面汉子?
他们的婚事在父女俩一力地推动下越过了雨秋这个做母亲的意愿,虽然在娘家矛盾深重,但是新婚的小夫妻却沉浸在旁人无法感受的甜蜜之中。
可怜承弼,自从苏茉离家后,被横眉冷对的媳妇赶去了女儿房间,苏苗也被母亲勒令,不准和爸爸多说话。以往承弼再晚回家一定能吃上热菜热饭,现在好了,月黑风高的夜里,只有一堆残羹冷炙丢在灶台上,与他形影相吊。不过他并不恼雨秋,他从没恼过她,因为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比苏茉更大的女儿。
春夜,雨丝无言。小砖棚里的小夫妻盈盈低语。瓦房中雨秋背对着熟睡的苏苗,睁眼听着隔壁房中的承弼鼾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