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馆是整个封竹镇最豪华的建筑,走到封竹镇最宽阔整洁的白云街的街口,就能看到街尾有一座气派宏伟的三层洋楼。透过黑色的雕花铁门可以看到洋楼前是铺着绿色草坪的庭院,庭院四周郁郁葱葱的树木遮去了耀眼的阳光,庭院中因此十分凉爽。庭院正中间有一座圆形的喷泉,印花瓷砖砌成的水池光可鉴人,清澈的池水从喷泉顶“突突”地喷洒出来,更添景致。据说光这庭院就有三个仆人专门负责管理,不过即使谢公馆庭院的景色再好,也没人会在门前逗留太久,因为当你在门口流连忘返的时候就会有谢公馆的门房突然从铁门旁的小屋里钻出来,问你有何贵干,是否有约请等问题,直到你结结巴巴答不出来,仓惶离去为止。关于这座富丽堂皇的寓所,进去过的人不多。谢慕天生意做得这样大,却甘于在封竹这样一个小地方安家,令许多人费解,这也一度成为封竹镇茶余饭后的议论热题之一。
谢玉清低烧不断,要卧床休息一个月。可是谢玉清完全无法好好地睡一觉,只要一闭眼就噩梦不断。
谢玉清一年来都郁郁寡欢。去年夏天,他即将从大学毕业,本来已经准备出国留学,可是突如其来的不平等条约把他拉入了义愤填膺的学生队伍里。对于从小接受中华传统文化教育的谢玉清来说,和约的条款分明是丧权辱国,政府不竭力反对,不争取合理的权益,反而动用大量武装残酷镇压学生游行,这一切令他心灰意冷,一腔热血也慢慢冷了下来。他忘不了被抓进监狱生死未卜的同学,忘不了在街头因为反抗警察暴力被无辜打死的同学,每每梦到血淋淋的街头,阴森森的牢房,他总是吓得一身冷汗,然后再也无法入眠。
王淑云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小儿子。小儿子今年刚刚二十三岁,从小就沉默寡言,只喜欢看书,有什么事从来不跟家里大人说。
记得他七岁那年,在外面摔了跤,把手摔骨折了,竟忍着痛过了两天才被家里人发现,幸好发现得不算晚,不然左手早就落下了残疾。一年前从北平毕业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说什么也不肯到家里的烟草公司工作,非要到学校去当教书先生。王淑云明白,这个儿子看着闷不做声,逆来顺受,其实心里特别有主意,认定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她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该拿这个儿子怎么办,只能偶尔从大儿子那里探听一点小儿子的心思。
想到这里,王淑云叹了口气,看着小儿子分明睡得不踏实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
王淑云有时候想,要是有个女儿多好。乖巧懂事又善解人意,还能陪她聊天解闷,两个儿子一个滑不溜手,一个干脆就不出声,丈夫又整天忙着生意,她想找人唠叨唠叨都没有机会,她的生活真是太寂寞了,要是能早点娶个乖巧的儿媳妇回来就好了。
“陈妈,把二少爷的药端来。”王淑云用手绢擦了擦儿子额头上的汗珠,眼眶禁不住发酸。儿子虽然长到二十多岁了,可是在她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
此时,谢玉清双眼紧闭,眉头紧锁,脸色苍白,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虽然略显憔悴,但是仍然可以看出这是个俊逸的男青年。他双拳握得紧紧的,几乎捏出了汗,似乎正经历着什么难受的事情。
“子恒,醒醒,该吃药了。”王淑云轻轻摇了摇儿子的手,片刻后,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了。眼神慢慢地从迷茫变成深沉,因为病着,精神有些颓靡。
谢玉清撑着坐起来,接过母亲递来的药碗一饮而尽。王淑云见儿子这样,只得马上递过一杯清水让他漱口,谢玉清却摇摇头说不用了。王淑云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小儿子这性子不知道究竟随了谁。她又想起了大儿子,大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吃个药都要撒撒娇。小儿子却从来不要求什么,还经常主动让着哥哥,她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和大儿子说,可是这个小儿子却让她琢磨不透,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母亲,我觉得好多了,您先去休息吧。有阿忠在这看着就够了。”说完,谢玉清就拿起枕头旁边的书,示意不想被打扰。王淑云见儿子这么固执,只得无可奈何地吩咐阿忠好好伺候少爷,便带着陈妈出去了。王淑云一离开,谢玉清的小厮阿忠就被赶了出去。
谢玉清扭开床头灯,聚精会神地看起了书。
直到暮色降临,有人闯进了谢玉清的房间,打断了他的宁静时光,也为这有点死气沉沉的房间带来了一股生气。
“子恒,今天身体怎么样了?”老大子恪一巴掌拍在谢玉清的肩头,差点把他打得趴到床上。谢玉清放下书,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和眼眶,懒洋洋地对哥哥说:“看了一会儿书已经好多了。”
子恪在椅子里大喇喇地坐下:“要是母亲听到你说这话非气死不可,我上来的时候她正在熬药,估计等会儿就要端上来了。”说完不怀好意地对着弟弟翘起嘴角,那模样十足是个痞子无赖,哪像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
谢玉清一听又要喝那苦药,眉头又皱了起来,其实他每次把药一饮而尽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怕苦,可惜这个秘密从小就只有大哥知道,父母亲竟一无所知,反而以为他不怕苦。
于是他干脆下床开始穿衣服,边穿边说:“哥,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你。”
子恪正在旁边的沙包上练拳,听谢玉清这么说停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条毛巾擦起汗来。“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从小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说完似乎笑了笑。
谢玉清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地说:“我有很多想做的事,可是我觉得我完全被束缚住了,像在牢笼里的野兽,浑身充满力量,但是冲不出桎梏,只能得过且过,浑噩度日。”
“我们这样人家的子弟,有几个能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像我,连自己真正想要的想做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说起来你还是比我幸福些。今朝有酒今朝醉吧,想那么多干嘛呢?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从小就怪里怪气,哪像个年轻人,来,今晚跟我出去消遣消遣,顺便散散你的病气,整天这么躺着人都要发霉了。既然你已经起来了就下楼吃饭吧。”说完,他拍拍弟弟的肩膀,径自出门了。
谢玉清整理好衣着,想了想哥哥的话,又摇了摇头。枕边的书还摊开着,他走过去把看的那页折了起来,然后合上,书的封皮已经有些起毛,可见经常翻看。他捋了捋封皮,将书好好地放到了枕头下面。模糊可见封面上三个黑漆漆的字:天演论。
谢家的餐厅完全是西式的装修,屋顶的水晶吊灯闪耀着柔和的光芒,投在谢慕天一贯严肃的脸上让他有了少见的温和。
谢慕天难得在家吃饭,大儿子出国几年刚回来不久,小儿子一直在北平念书平时也难得见,王淑云多数是一个人吃饭,今天难得一家人团聚她很高兴,不停地给两个儿子和丈夫夹菜,嘱咐他们多吃点。
老大有些嗔怪地说:“母亲,我们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您还老把我们当小孩子,传出去了我和子恒多没面子啊。”
王淑云不理他的抗议,盛了一碗汤放在谢玉清的手边:“你们再大也是我生的,让我不管你也容易,你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媳妇儿回来我就再也不管你。”一听这话,老大马上不再吭声,这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话题,可是每次母亲都要不厌其烦,连他在国外的几年也没消停。
“咣”的一声,谢慕天把筷子搁在陶瓷筷架上的声音清脆入耳,打断了王淑云后面的话。整个餐厅顿时安静了下来,母子三人也跟着放下了筷子,静静等着谢慕天发话。
这是谢家几辈子传下来的规矩,一家之主停筷的话别的人都得跟着停筷,听候训话。
谢慕天清咳了两声,关切地看了谢玉清一眼,然后温和地问:“子恒身体怎么样了?你母亲说你病得很严重,我看起来倒还好。我谢家的子弟不仅要有过人的头脑也要有强健的体魄才行,你好好休息,尽快把身体养好,像你大哥这样才好。”谢玉清点点头,并不做声。谢慕天满意地点点头,小儿子虽然话不多,但是一向沉稳踏实,并不让他操心。
“子恪,你出去几年也算见过世面了,想好将来做什么了吗?”老大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答道:“我在国外学的是商科,本就是为了家里的公司才念这个专业的,现在当然是到公司帮父亲的忙,能够为父亲分担一点也是作儿子的孝心。”
谢慕天有点意外。大儿子从小就活泼好动,叛逆无忌,让他往西他偏要往东的性子,现在竟然不用自己耗费唇舌他就答应回公司做事?当年为了让他不念医科改念商科,可是耗费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最后还是使出经济封锁这招才逼得他就范的,如今竟然这么乖顺?谢慕天一时想不通里面的关窍,竟愣住了。
王淑云见谢慕天脸色不对,马上打圆场。“哎呀,老爷,你一回来就说这些,一顿饭都不能好好吃,菜都要凉了,子恪、子恒,快吃饭,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谢慕天回过神,略点点头,对老大说:“你是谢家的长子嫡孙,以前你还年轻我就不计较你那些糊涂事,现在你都二十五岁的人了,和你同岁的人早就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家里这么大的产业总要有人来料理,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说完又拿起了筷子。
谈话终于结束了,一顿饭前后竟吃了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