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之外三千里处,常年是雾锁重山,便是再好的艳阳,到得此处也被这千幻百变的云烟消解成一片琉璃色,至于那在中州最是寻常的阳光,倒成了稀罕事物,须得趁着中午时分赶往这六千里无量大山的主峰北高峰顶方能得见。
至于无量大山的其他地方,那自然都是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轻纱覆顶,都沉醉在这六千里的无限柔情中了。
现在正是深秋时节,若换了天下其余十二州,即便是没有朔州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至少也得个维扬的清浅小流抑或是中州的如火枫林。偏这云州非同一般,一年四季到得此处仿佛都饮得过量了些许,便一发慵懒起来,春意阑珊,夏意未足的样子,生生将这片大地润泽成了福地洞天。
无量大山深得其福泽,六千里林木参天,久而久之,还不知为何生出这如梦萦似魂牵的桃花瘴气来。
既然有了瘴气,便似乎有了危险,寻常人等也不敢轻易踏入这无量大山之中。只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少爷,我们现在可是真的要深入到无量大山中啦!再往前就是那猎户说的灵水涧,咱们真的要去啊?”一株巨大的侧柏树下,一个十五六岁年少年人正在一本正经地询问着一个同样年纪的锦衣少年,听这言语,二人倒是主仆关系。
“去!当然去!”锦衣少年模样长得很是周正,一对淡雅秀气的柳叶弯眉更是险些让人以为是哪家的大家闺秀,此时的表情虽然颇有些毅然决然的神色,却依旧被这对秀眉破坏殆尽,看着到像是个似嗔似笑的模样。
这锦衣少年既然下完了这般重大的决定,也就随即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神情收敛起来,拍拍自家随从的肩膀,嘻嘻笑道:“朽木你放心,有什么事情你家少爷我顶着!再说了,这苦枳能够克制桃花瘴的秘密不是你跟我说的吗?你还担心个什么劲?”
敢情这位少年随从的名字竟是叫做“朽木”,只是不知是绰号还是真实姓名,若着实是叫“朽木”,这名字却也太过“雅致”了些。
只见这位“朽木”闻言,脸色便更苦了,掰着手指喃喃道:“我也是看书上说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然则苦枳虽陋,能破花瘴。’可是一来这是《齐谐》这本以不靠谱出名的志怪书上记载着的;二来天下花瘴恐怕不下千万种,天知道这苦枳能不能破这万年桃花瘴。”
锦衣少年却一脸不担心的样子,也掰着手指道:“不然。一来这本书是周大哥给我们的,周大哥嘛,虽然人有些不太靠谱,但是他手里的东西可没有含糊的;二来我们都进这无量大山三天了,靠着这苦枳,那些桃花瘴不是如什么什么水化了,那词儿怎生说来着?”
朽木想也不想道:“是如汤沃雪吧?”
“对!就是这个什么什么汤什么什么雪的!”锦衣少年原来不甚爱读书,看这样子,如此情况已经不是初现了,他浑然好似没事人一般接着掰着手指分辩下去:“所以,这个苦枳是有用的!这第三嘛,即便有什么意外发生,我身上还有宝贝呢!”
掰完了手指,锦衣少年复又在朽木肩上一拍,做了总结发言:“所以,朽木你放心,有本少爷在,你一定完好无损地回越州!”
那朽木却不像这位少爷这般底气十足,然又知眼前这位是个一根筋的主儿,恐怕这回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只好抬起头惨兮兮地回了一句:“是,少爷。”
“出发!”
柏树林中忽地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军令”,惊起满林的山鸟,午后的阳光正媚人,洒在这曼妙的桃花瘴上,晕出一片琉璃意境……
“咚——”
“哎,朽木,你怎么又摔了?”
在经过一天的跋涉以后,锦衣少年与朽木终于来到了一条山涧下面,不同的是,那锦衣少年依旧元气十足,而那朽木的脸色似乎更加苦了,配上他衣衫上块块水渍更是相得益彰,想来在不久前应该多是些苔藓杂草和无量大山特有的赤红泥土。
看着眼前悠长得没有尽头的山涧溪流,锦衣少年颇为肯定地说:“朽木,这里应该就是灵水涧了!我们分头找找,哪里有那优昙花?”
他身后的朽木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拉拉他家少爷的衣袖小声道:“少爷,这里是一线天。”
“……”,锦衣少年定了半晌,挥挥手道,“罢了罢了,这一路上没少走叉子路。朽木你小子读了十多年圣贤书,怎么连个方向都分不清楚?”
朽木也是一脸无奈,挠挠头道:“那些圣人写的书里面也没说怎么分清东南西北啊,好歹我还会看个地图呢!少爷你连地图都不会看!”
“笨蛋!你家少爷我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懂吗?就是不读书的人才叫习武之人!地图上面虽然多是些涂涂画画的东西,但也算我们习武之人的大忌!这就是老爷子常说的道不同不相与谋。”锦衣少年振振有辞地辩解道。
朽木点点头,一脸高山仰止道:“少爷,言之有理啊!”
“那可不?!”
“那灵水涧往哪里走?”
“地图上怎么说的?”
“自一线天往西南走,过了千秋山,大约就是灵水涧了。”
“那就往西南走吧!”
“可是西南在哪儿?”
主仆二人发现问题似乎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初,不由得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半天,最终还是那锦衣少年果决****,想出一个办法。
“朽木,上次周大哥说地图的方向是怎么看的来着?”
“上者为北,下者为南,左方为西,右方为东。可是,哪有天上是北方的呀?”
“说你是朽木不可雕吧!真笨!你竖着拿地图,自然是上下为北南,你把这地图放平了呢?前面自然就是北方了!”
朽木恍然大悟,衷心赞道:“少爷,你真了不起!这都能想到!如果你按照老爷说的多读读书,想必考个进士绝不成问题的!”
“那是自然!”锦衣少年秀眉一挑,双手一背,真真是意气风发。
“那你要不就按着老爷说的,读几本书?”
“那可不成!我可是习武之人……”
一线天幽深瑰丽,渐渐只余得那一缕湛蓝,溪水潺潺中,依稀能听到两个初脱童声的少年话语,诸如“朽木不可雕也”,“西南当在”等等,过得一霎时,又随风散去,这无量大山便又重归寂寂了。
正是:流水随人语南北,落英听风辩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