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江边浔阳城,青衫湿遍青衫声。
说是说要找暗中搞破坏的那位仁兄,但是这种事情与空穴来风没有太多差别。
周庄一行人只好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一来是想看看能否吊出那位暗中下手的高人,二来也是随处游玩,如果想要说得更好听些,那就叫行侠仗义,历练红尘,嗯,对,就是这个!
天下三大名门正派围攻哀牢山百草谷的事情就算是这样草草的了结了,这笔帐算是双方先记着,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自从魔界大将战无怒战殁泰山峰顶,这六十多年来,人间黑白灰三道也不知道总共结了多少梁子,如果每次细细说来,恐怕不必动手,光打打嘴仗都得费上半天劲。下回有缘再见,倒时候算总账便是。
至于来的诸位当中,阴间、徐元膺、花柔、夏不笑都是拖家带口的宗主掌门大王之流,不好游手好闲溜溜达达,便都各自回去。
朽木刚刚开始修炼,自然也要跟着阴间回妖族玉龙大雪山的天崖;徐放失踪了半年,当然也逃不过回家挨三位娘亲唠叨的宿命,只好苦着张脸被徐元膺一闷棍敲晕了塞进麻袋中拎走。
谷清愁算得上是天底下最能够坐得住冷板凳的人,用徐大老爷的话讲便是“最爱用屁股嘬草席”,再加上魔界偷天换日大法重现江湖,引起了谷大仙人极大的兴趣,想必这个时候也肯定不会出来乱跑的。
至于竺心依在逃亡途中受伤太重,虽然治好了伤,一身修为却是去了大半,只好带艺投师,拜了谷清愁为师,跟着学些药理医术。
朽木临行前是各种依依不舍,两道目光就差没变成天蚕丝把人家姑娘裹成茧了。
徐放给他出馊主意,叫他故意练功的时候走火入魔,结果朽木太傻,要么不修炼光想姑娘,要么不想姑娘光修炼,至于边修炼边想姑娘,对于朽木而言实在太难。
于是乎,朽木也只好期期艾艾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阴间回去。可怜这位熟读诗书的少年在百草谷足足待了十天,居然一句话都没敢跟人家说,好险没把周边的人急出痱子来。
这位现在已经身为天南妖族震部大王嫡传弟子的少年私底下还向曾经的塾师周庄周大先生抱怨:“先生不是说学好了十三经,天下之大,到哪里都可去得吗?怎的我见着竺姑娘连话都不会讲了,还去得什么天下啊?”
饶是周庄自诩一张铁齿铜牙伶俐嘴,遇着这般深刻地问题,也只好瞠目结舌,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想起来如何回答:“非是我教的不好,朽木呀,关键是《诗经》你还没有读透。读书百遍,其义自现,你还要更加刻苦用功。”
看着学生一脸半信半疑的目光,周庄也颇有点招架不住,正巧颜好好从门外经过,无良的周大先生眼珠一转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拉着朽木指着颜好好问道:“你看这小妞模样如何?”
“颜姐姐自然是美人。”
“你师父我就是学好了《诗经》,这等天下少有的美人才能够手到擒来的。”周庄没羞没臊地忽悠朽木。
朽木看了看颜好好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庄那副吊儿郎当样,最终不得不相信,果真还是自己学问浅薄。
孔圣人是何等伟人,怎么可能连搭讪谈恋爱这种“人生大事”都不教呢?
朽木坚定了信念,跟着阴间回天崖之前一脸坚毅地向周庄表示:回去一定深入研究《十三经》,不能辜负了至圣先师的教诲!
如此这般掐头去尾,留下来的人便只剩下周庄、颜好好和姚谦。
三人先是去了一趟都江堰的天马当铺,却发现半年前便已经搬走。幸好看到了周老三周叔豪的留书,大意便是侥幸生还,大仇却还是得自己来报,不能累及几位小兄弟。随后便是江湖最常见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云云。
然后三人便取道东北,迤迤逦逦向匡庐进发,却是来自颜好好的极力邀请。而这一路行来,素来庄正严肃的姚谦算是吃足了周庄的苦头。
周庄从来不赶路也从不问路,走到哪里便是哪里,颇有阮籍“日暮途穷”的遗风。
三人逢山便登临,遇水便垂钓,更不管江湖老话“逢林莫入”,遇到林子保准一头扎进去。按照周庄的话讲,便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没准能够逮着几只凤凰烤着吃”。
偏偏出身康王谷的颜好好也是一个脾性,对着周庄的提议每每欢欣雀跃,人多欺负人少,姚谦也只好跟了一路。
这么走了两个多月,方才晃晃悠悠地来到浔阳江边的浔阳城,出了城往东不远便是庐山。
唐朝大诗人孟浩然有诗云:“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他是泊舟浔阳江上,与白居易写大珠小珠落玉盘是差不多一个背景的。
至于周庄三人则进到浔阳城中,因为自从出了饶州城,周庄便开始喊“我要吃肉”。
既然来到了庐山脚下,颜好好自然算是地主了。在这位一进入九江地界便一直囔囔着要“尽地主之谊”的颜家大小姐的带领下,三人来到了她口中“浔阳城中最好的酒家”,一个城北面种着三株巨大樟树的小院子。
既然是小院子那自然大不到哪里去,仿佛便是一户寻常农家,三五间砖瓦平房,看上去倒是刚翻新不久。
院子虽然不大,主人家心思细腻,手脚勤快,院子正道青砖铺地,两边各辟出一块菜畦来,种着一些家常的时蔬。
颜好好和姚谦,一个世家大小姐,一个是从小就山中学艺的武林侠客,对于这种乡土气息浓郁的事儿却知之不多。
就见颜好好一指菜畦中的碧绿嫩苗一本正经地向二人介绍:“你看你看着麦苗多嫩,长势这么好,就知道老板有多用心了。”
姚谦也是个五谷不分的,点点头附和道:“这长势确是不错。这些年兵荒马乱的,这里能看到这般好的庄稼,还真是难得。”
周庄看着一轮韭菜找了半天愣是没有找到他们口中的麦苗在什么地方……
待这二人指指点点一番之后,周庄才从一脑门子混沌官司中解脱出来,细细观看这小院:竹篱横斜,猪在埘边,鸡在树梢,若非一棵大树横生的枝桠上叉出一面油光幽幽打着卷的“酒”字旗,恐怕任谁都不会知晓浔阳城还有这么一家大白天房门紧闭的酒家。
看着颜好好满脸得意地介绍这家小店的家酿酒多么有滋有味的时候,姚谦的脸色却越来越像大树的树皮。
看看这树边斜倚着的三四张懒洋洋的桌椅,不是椅子短了腿便是桌面开了缝,更兼无论桌椅乃至这几棵大树的树干都油光满面,如一路行来曾被周庄半夜扮作路匪强人巧取豪夺的土豪劣绅的面庞。
姚谦素来爱洁,看着面前的桌椅,实在吞了无数口口水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落座。
周庄却是恰恰相反,对着小院子深深嗅了一口,大喜过望,一屁股坐到一张短了腿的椅子上,取了双筷子“咄咄”一敲,便嬉笑道:“这地方我喜欢,鸡鸣桑树颠,水村山郭酒旗风,哈哈,我都能闻得到那院子里的酒香和肉香。”
颜好好听了自然是眉开眼笑,坐到周庄身边道:“周大哥你是不知道,这家老店不光是酒好肉香,还有两个好玩的地方呢!”
周庄笑道:“莫不是还有一位美艳可人当垆卖酒的老板娘?”
颜好好鼓掌大笑:“周大哥猜得好准。”
周庄道:“这倒是不难猜。凡是来酒家吃饭,不过就是吃肉喝酒,如果还有美人卖酒,秀色可餐,那当然更是绝妙。司马相如穷得没饭吃了叫夫人卓文君当垆卖酒,客来云集。还有阮步兵常去的酒家,想必那老板娘也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美人。”
美人,这天下太多了,但是有意思的却很少。有意思的美人,才是叫人心动甚至是心痒的佳人。
颜好好转了转眼珠道:“那我以后也开一家酒坊,当垆卖酒,你可会常来?”
周庄笑道:“那我可不来,一次都不来。”
颜好好奇道:“莫非我不漂亮?”
“你算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之一了。”
“莫非你嫌我康王谷的酒不好?”
“你们康王谷的老窖那绝对是天底下最香最醇厚的好酒之一了。”
“那你是为什么不来?”
周庄大笑道:“阮步兵常去是因为那酒家的老板比老板娘更可爱。我却不晓得那老板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若是比我好的,我看着自己伤心难过,什么好酒都又酸又涩,凄苦难咽;若是比我差的我看着你伤心难过,恐怕也是食不下咽。如此想来,罢了罢了,何必糟蹋了那好酒呢!”
姚谦听完也终于暂时放下心中别扭,走过来使了一个“清灵咒”,擦干净了周庄对面的椅子和桌面,坐下了笑道:“周兄这话说的好巧妙。”
颜好好却是丝毫不买账,板着脸问道:“若我是卓文君呢?”
周庄立马接道:“那我更不来了。”
颜好好怒道:“你便这般看不上我么?”
周庄好整以暇,笑道:“那倒也不是。只是我若是司马相如,有那么多好酒,我自己宝贝还来不及,卖它作甚?”
颜好好不依不饶:“那我呢?”
周庄挠挠头,迷惑道:“你什么?”
颜好好道:“我呀,你怎么办?”
周庄想了想道:“你适合给我买酒,没准人家老板看你长得好看,少收你几缗酒钱。”
颜好好笑道:“那便好,我以后就专门给你买酒。”
周庄闻言歪着脑袋看了她半晌,直把她看的面红耳赤。
颜好好恼羞成怒道:“你如此看我作甚?”
周庄疑惑道:“你这么跟着我是做什么?从一年前我遇到你开始,你便常常溜出来跟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颜好好笑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从家中偷跑出来,受了伤,既没钱也没有去路,正好被你遇上,你这不是救命之恩是什么?”
周庄斜斜地睨了她一眼道:“你修为高深,这算得什么事情?眼看着快到庐山了,你须得说个明白,不然我可就真的把你扔回家啦。”
颜好好顿时扭捏起来,吭吭哧哧了半天才用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声音道:“我偷跑出来前我爹娘正准备给我说亲来着。六礼都过半了,我都知道那个家伙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了。我爹一向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所以就没当一回事。可是我不这么想啊,我就偷偷跑去了滕王阁,找单卦子求签了。”
听到这种缘故,便是连姚谦都好奇起来,忍不住问道:“可是那‘称天量地,月旦一卦’单卦子么?”
颜好好点点头。
周庄问:“那抽的签如何?”
颜好好道:“咿……可差可差了。我问姻缘,结果抽的是第三十七签。那签文我还记着呢!好像是说,下下签,渡水无船。单卦子解签说,眼下心思欲便成,岂知年命不相登。如今若要寻人口,且待黄河九渡澄。你们听听,且待黄河九渡澄,那我要等到什么猴年马月呀!”
周庄大笑:“却原来颜大小姐是个恨嫁女儿,这个好玩!只是不晓得那个三生有幸脱离苦海的兄弟却是何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经他这么一说,姚谦也忍不住轻笑起来。
颜好好顿时怒了,把一张桌子拍得咣咣响,刚想说话,却听到院子里小屋间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吆喝:“呦呵,这辰光还有哪个不开眼来吃饭呐,你给老子等着,这就来了呀。”
这话似骂非骂似迎非迎,偏生带的那腔调还满满的都是讽刺,像极了走城穿乡的戏文班子中的小花脸的口白。
颜好好怒道:“你那老板慢来,过会儿子自然叫你。”
那屋里的老板听完便怒道:“你这小妮儿,恁地不晓事,不吃饭拍我桌椅作甚?可怜我那上好的榆木桌子,生生叫你拍得脸儿痛,你道是你家调皮捣蛋的娃儿吗?”
他说归说,人却是不再有所动作,房门依旧紧闭,不曾见得人出来。
颜好好道:“这老板就是这德行。”
她见姚谦听得愣愣的,便也不理他,继续之前的话题。
却没想到,她这一番话出来,不仅姚谦继续犯愣,就连从来土木形骸的周庄也目瞪口呆。
有分教:千里姻缘一卦牵,夜郁相思愁华年。孤雁影单独望月,只羡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