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颜好好的一声尖叫，数道流光自各处飞来，众人集聚到花厅门口向内一看，都不禁大吃一惊。
即便是成名已久的风娘子梅兰都忍不住身躯微微战栗，双手冰凉，忙抓住身边爱郎的手。
万峰低头安慰她：“兰儿，不必惊慌，我在呢！”
梅兰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才慢慢缓过劲来。
李易与刀笑剑分开人群，开始检视道心禅师的遗体。功夫不大，便直起腰身来，沉声道：“与颜夫人的情况一般无二。”
“嘶——”众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即便是周庄也忍不住要皱起眉头来。
李易冷着声音分析道：“此人大不简单啊。第一，她与颜夫人相熟；第二，她与道心禅师也相熟；第三，她的功法太过诡异，居然能够无声无息地取走这两位的性命；第四，她极富胆略，花厅距离后院不过百丈，离得最近的是王兄的蔷外楼，不过就是九十七丈，凭借王兄耳力，只要道心大师稍有惊呼，必然是躲不过去的。”
他猛然转头，双目之中猛然燃起赤火黑焰，一道雄浑激荡的声音自胸腹之间迸发出来：“王睿，我且问你，适才你可听到什么动静？”
这声音无比威严，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发出，众人顿时觉得灵台一重，额间鬓角冷汗涔涔而下。
王睿更是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嘴巴自然出声回答：“没有听到。”
“如何不曾听到？”
王睿面现难堪之色，嘴巴却不由自主：“我并不在房内。”
“你在何处？”
“百亩花林。”
“你再百亩花林作甚？”
王睿极想忍住不说，面上斗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然而这源于阴阳司的秘法却是在他失神之际趁虚而入，一张嘴由不得自己，只能将实情讲述出来：“凭吊师妹。”
“你师妹是何人？”
“管书秋。”
“她的遗体就在花厅，你却为何去往花林？”
“因为……我……我们……在……花林……噗——”
王睿眼见得心中隐藏了数十年的秘密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从自己口中脱出，一时情急之下，强运灵台青冥气，如九天银河倒灌一般，强行将体内禁制冲破些许，真元奔流，汇聚舌根，狠心之下，竟然将舌头断下，剧痛之中再也忍不住，一张嘴，一口逆血连同半截断舌一同喷出丈许远。
饶是大名鼎鼎的仲夏雷神，也经不住如此重创，王睿身形一晃，直挺挺得栽倒下去。
“啊——”众人纷纷尖叫起来，梅兰与颜好好虽然也是见过浴血厮杀的人，却从来没想到在这里还会出现如此人间惨剧，不由得惊声尖叫起来，梅兰更是面色惨白，倒入万峰怀里，几乎要晕眩过去。
颜徵忙移形换影，接住王睿，回头怒目瞪了李易一眼，却也知道现在的李易并非李易本人，而是十殿阎罗之中的平等王陆伯恭。
李易之所以被称为捕神，正是因为他曾接受十殿阎罗九九八十一次考验，为二百九十三个冤魂奔走伸冤，最终得十殿阎罗青眼相待，授予他十殿阎罗叩心要术。
这要术一旦发动成功，他便化作十殿阎罗之一，凡是被问话之人，只能不由自主说出实话来。
李易本非阴阳司最善战者，相反，他若是打起来恐怕是阴阳司三百名捕之中最末流，但是凭借着一身正气与这十殿阎罗叩心要术，却成为最威名赫赫的名捕，被同侪尊称一声“捕神”。
他自从习得这十殿阎罗叩心要术以来，从来不曾有过失手，却没想到王睿竟然对自己都这般狠辣，拼着一身重伤与一条舌头，也要保护下自己心底的秘密。
颜徵心中暗叹一口气，忙一闪身封住王睿各大穴道，青崖白鹿真诀源源不断地输入到王睿体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的伤势稳住。
他擦擦额头滚滚而下的汗珠，站起身来，见到众人询问的目光，低声道：“命是保住了，一身修为却去了一半，更糟糕的是，哎……”
李易此时也已然醒转过来，听身边众人说了，亦是心中大恸羞惭满面。
他本是王睿至交好友，又是受王睿所托前来查案，结果却在蛛丝马迹之中，发现了王睿与管书秋的关系似乎极不寻常。
他平时虽然语言不多，却温润温和，极有君子之风；一旦查案，则从来不顾人情，此回到了康王境，竟然头一个怀疑的便是王睿。
虽然他心内也知道多半不是王睿，然而所有证据却分明指向了王睿。
李易面如死灰，却也只能缓缓解释道：“我对王兄使用的是叩心要术，想必诸位有有所耳闻。我之所以怀疑王兄，实在是我不得不怀疑他：
第一，王兄与九月仙子管书秋青梅竹马，师出同门。后来管女侠嫁与颜谷主成为康王谷颜夫人，王兄竟也全然不顾自己的赫赫盛名与江湖上的滔滔言辞，毅然投身康王谷，做了康王境的大总管。这一待便是七十余年！
第二，他与道心禅师相熟。颜夫人虽不信佛却喜静，有对于医术制药颇有心得。颜谷主却对此一窍不通，王兄为了给管书秋解闷，屡屡向邻近的东林寺方丈道心禅师求教。他虽然对于医术天赋极差，这七十余年来却是苦心孤诣博闻强识，积攒下大量的见识，随时备着管书秋问询。自然这七十余年下来，王兄与道心禅师亦成了至交好友。而据我所知，颜谷主生平最讨厌两种人，一是胡乱布阵者，二是和尚。道心禅师仁心仁术，虽然让颜谷主不厌恶，若要结交，却也强谷主所难。故而自从我们来到康王境中，一直都是王兄在打点招呼，颜谷主却是避而不见；
第三，仲夏雷神的一身功法虽然说不上是通天彻地，却也是天下少有。仲夏言其出手气魄恢弘，雷神言其出手快逾闪电，有能力偷袭二位且能做到悄无声息者，除了颜谷主与破山剑，恐怕只有王兄一人而已；
第四，我一直在想那个女子。我听刀兄与万兄的说法，这个身量修长的女子必然是存在的。但是偏偏你们又核对了康王境中所有的女子，最终却发现什么都没有。那么就只剩下几种可能，要么这个女子是男子所扮，但若真是这样，要骗过刀兄与万兄二人，不啻登天；要么便是有人故意将这女子藏起来了，而在康王境要想藏一个人，谁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到？除了颜谷主，那么就只剩下王兄一人；
第五，歌声传来之际，几乎所有人都是从自己的房内赶出来的，只有三个人除外。头一位是道心禅师，他已经死了；第二位便是王兄，王兄是从大老远的后院赶来的。”
“那第三位呢？”颜云承皱起了眉头，似乎已经猜到一个他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是周兄。”
果然！
“周兄从何处出来？”颜云承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这个……”李易颇为为难的看看颜徵父女四人，最终还是一横心一咬牙据实回答：“周兄是与颜三小姐一同出来的。”
“喂喂喂，我们一直在房间里面下棋，别的可什么都没干！”周庄觉得数道目光“唰”地投掷自己身上，颜云聪是满满的坏笑，颜云承是满满的酸味，颜徵是满满的不满，而其他人是满满的八卦。
周庄觉得这些目光就跟小刷子一般在他身上上上下下地刷个不亦乐乎，偏偏颜好好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现在面色通红，低头默默不语，只好将自己豁出去了，厚着脸皮顶着越描越黑的风险解释道：“你们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呀，穷酸我怎么也是孔老二的门生弟子，总不能那么猴急猴急的吧！”
呵！果真是越描越黑！
眼见得颜徵与颜云承的脸已经黑得足够画上好几副山水了，颜云聪总算站出来替他心下内定的“妹夫”解围：“其实我刚刚也在小妹那儿下棋来着……”
“笨蛋！你见过三个人下棋吗？”颜好好登时怒了，一张嘴就戳破了颜云聪极其不靠谱的解围。
“呃……”颜云聪一脸无奈地摸摸鼻子，对周庄道：“妹夫，我尽力了。不是对手太厉害，实在的队友太聪明！”
“什么乱七八糟的！越扯越远！”
颜云承总算忍耐不住，打断了他们三人的插科打诨，将话题拨乱反正回来：“李捕神，现在王叔重伤昏迷不醒，问话是不成了，你可还有什么怀疑的要审问吗？”
“其实，从刚才的问话之中，我已经基本可以确定王兄是无辜的，只是我还是希望能够彻底洗脱他的罪责。我想去王兄的蔷外楼看一看。”李易沉吟了片刻道。
“不错。现在既然不能肯定那女子的所在，但是将那女子有可能的内应一一排除，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刀笑剑点点头赞同道。
众人想了一想，觉得也只能如此。当下分作两拨，颜徵、风娘子梅兰夫妇去往偏房照顾王睿，其余众人鱼贯前往蔷外楼。
周庄懒洋洋地坠在人群的最后，见前面的人都慢慢走开了，才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缓缓地踱回到花厅，在道心禅师的身边蹲了下来，皱着眉头重新审视道心禅师的遗体。
一人一尸，一踞一卧，相顾无言，唯有蜡炬滴泪，夜风萧瑟。
“哎——”也不知过了多久，烛火一个闪烁，周庄紧皱的双眉豁然开朗，一声叹息，伸手将道心禅师手中的雪心楠木的佛珠取了过来。
周庄把玩了一阵手中的楠木佛珠，眉毛一挑，低声道：“知道啦，你个老和尚啰里啰嗦，你不知道你已经死了吗？还这么絮絮叨叨的，小心烦死了我没人替你操心后事啊。”
周庄又蹲了一会儿，才拍拍衣袍，站起身来，口中还喃喃自语道：“我穷酸生平最讨厌你们这帮子秃驴了，没想到还要帮着你这个秃驴料理后事，世间的际遇真是稀奇古怪，长为造化小儿苦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楠木佛珠收在怀中，身上七点星光一闪，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花厅重归于寂，久久没有动响，只有香烟袅袅在昏黄的花厅中幻化这无数的奇诡形状。
忽然间，厅前烛火猛地一爆，花厅正中不知何时闪出一道修长的身形来。这身影披着雪白的纱衣，冷冷清清淡淡，如同雪山上迎风而绽的雪莲花，站在厅中兀自散发出森森的冷气，正是此前下手杀死道心禅师的杨姓女子。
“哼！装神弄鬼！”这女子望着周庄消失的方向，忍不住冷哼一声。
可是这充斥着不屑的言辞却并不十分能够给这女子以自信，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蹲下来重新检视道心禅师的遗体。
出手生凉，道心禅师的身子已经冰凉，天人相隔的不只是性命，还有体温。
杨姓女子皱着眉头回忆着周庄适才说的话，道心禅师早就已经死了，可是周庄却好像依旧能够与他交流一般，如果只是周庄装神弄鬼，那么他装给谁看？
她忽然想到今天日间周庄在花林看她的一眼，这个出身神秘的书生似乎真的可以窥透她的隐身秘法一般。
但是万一他是真的能够与尸体交流的呢？
不说人间世与深渊的无数道术，便是异度魔界也有能够阅读残魂的魔法，这个周庄着实太过神秘，连佛门至宝佛骨舍利子能够轻易击碎，他身怀的异术堪称深不可测。
“如果有机会，定然不会放过你！”杨姓女子凤眼微凝，杀气如刀，一闪而逝。
言未讫，她的身子便化作一道云烟，刹那间弥散开来，适才的凌冽杀机似乎从来不从出现过一般，花厅又重返寂静，只剩下烛泪双流，檀香幽幽。
……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这时节自然还没有这首词，苏东坡还没有遇到王朝云，天下的芳草还不曾处处遍地。
但是，有些行人的心却一脉相承，从遥远遥远的先古到遥远遥远的以后，这种心绪涌动如潮，分分秒秒时刻都不曾有过停歇。
陆放翁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天成的不是文章，而是这种流淌在千秋万世不曾稍易的有情人心中的惴惴思恋。
王睿虽然将“墙”字改做了“蔷”，可是明眼人心中哪里会不清楚他的心中所思呢！
情之一字堪不破，为谁风露立中宵。
众人推开蔷外楼的大门，才不由得惊叹出声，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竟然可以做到这般境界，这七十余年的心思点点滴滴汇聚下来，竟是如此卷帙浩繁的惊人景象：
这偌大的楼中一边是五排高大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排满的都是历代医书药典，另一边则是一张巨大的书桌，上面赫然是尚未画完的人物肖像，不必猜想也知道，画中的人便是九月仙子管书秋。
书桌边上是两个巨大的画池，里面一卷卷的都是王睿在这些年的手绘，里面的内容不言而喻。
周庄跟在众人身后进来，嗅了嗅楼中的药味墨香，心中不由得微微舒畅开来，一步步踱到桌前，看着画中伊人，长叹一声，竟鬼使神差地提起笔来，写下几句诗余。众人看去，正是：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