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谷帘泉内康王境中。
花厅。
人独语。
四壁默然。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杨之湄幽幽一叹，缓缓道来：“周庄，你可知道这诗的典故吗？”
“《越人歌》。”周庄心中一动，拿眼睛看了看杨之湄，又看了一看管书秋，顿时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颜好好看着周庄突然顿住不说话了，便觉得奇怪，再看看两个兄长也都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便忍不住道：“子休，快说快说，怎么回事？”
“《越人歌》相传是古时楚国鄂君子皙在河中游玩，摇船者是一位越国人，他用越语唱了一支歌给子皙听，子皙不懂，请人翻译过来，很受感动，就拥抱了那位船夫，还把绣花被盖到他的身上。”
“原来如此哈，这个故事真好。”颜好好欢喜了片刻，有突然想起周庄之前讲的“真真”的故事，便忙抬头问：“这回应该没有后续故事了吧？你不会又要加一句‘后来啊——’吧？”
“哈哈，不加了。这首诗就是这么一个故事罢了。”
“周庄，你确是懂得多。”杨之湄淡淡地夸了一句，又将话头领了回来，继续道：“三十年前，我本是一个青楼女子。”
“啊？”颜好好一脸惊诧。
杨之湄也不看她，自顾自地往下说道：“现在想来，秦楼楚馆，消磨时光，虽然蹉蹉跎跎，这一生就这么过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只可惜在我最好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最好的人，而故事却没有人那么好。”
她有意无意地看了众人一眼道：“武林中有一个世家大族唤作慕容世家，相传乃是慕容垂之后，自诩有皇族血脉，哼！”
她鼻音中带上了浓浓的不屑，提高了些许声音，压下颜好好轻悄悄地附耳问周庄“慕容垂是什么锤子”的问题，复道：“我遇到是正是慕容世家的四公子，慕容延青。”
杨之湄开始陷入回忆之中，嘴角泛起苦涩的笑容：“呵呵，世家公子和青楼女子，这种交集恐怕从一开始就是水月镜花，那时候年纪小，人也傻，不仅是我傻，他也傻，居然傻乎乎地给我赎身，带我回并州说要娶我，结果跟唐人传奇中的结果有什么两样呢？他被囚禁，我被追杀。”
“从并州到江州，两万里路，我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凭着一身三脚猫的修为，居然当真能逃得这么远，想来那时都心心念念的是延青，是要去救他，还要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哈哈，哈哈哈哈……”她一个人幽幽地说着，慢慢地开始变得目无表情起来，口中却发出轻轻的笑声，笑声中尽是讽刺，也不知是才讽刺故事中的人，还是人的那段故事。
众人看得毛骨悚然，颜好好一只手紧握成拳，皆是手汗，另一只手抓住周庄的袖子，牙关轻咬。
杨之湄也不理睬他们，收拾收拾心绪，又浅浅地啜了一口茶，续道：“我还记得那时候我身上的上，身上是三十一处伤，脸上是十四道，总共四十五道伤口，最深的一道在腰间，呵呵，差点看到自己是不是真的肝肠寸断了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态愈见优雅，恍如一位贵妃在谈论时下流行的花钿。可话中内容，却让人冷汗涔涔，颜好好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情景，顿时觉得恶心起来。周庄伸出手握住她，度了一道冰凉的真气进去，颜好好受了一激，才略略舒服一些。
杨之湄轻笑一声道：“颜三小姐好像觉得令人作呕是吧？其实，真正令人作呕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她声音越发迷离，恍如荒山孤坟凌晨时分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烟岚：“眼见得不支了，幸好遇到一位大和尚，便是道心禅师了。这位大师真是一位高僧大德，佛渡苍生，他将我藏了起来，并悉心治疗，总算救了我一命。”
万峰闻言大怒道：“道心禅师既然救过你的命，你为何还要对他下如此毒手？”
杨之湄却丝毫不理会他：“可惜啊，我如花似玉的容貌算是彻底毁于一旦。我伤好了一些后便不辞而别。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中遇到一个人，他问我是否有什么心愿。我便与他交易了，他教我修真，赐我万载不变的容貌，我甘愿献祭我的一魂一魄。”
李易眉头紧锁：“难怪我们无法识破你的隐身术！这是异度魔界独有的法门！”
杨之湄冷笑一声道：“魔界又如何？人间又如何？魔界要了我的一魂一魄，可是也给了我一身功法和容貌，公平；人间呢？除了给我娼妓的出身和四十五条伤疤，还有什么？我原以为堂堂慕容世家的四公子，人品武功俱佳，可以依靠，可以信赖，可以把所有都押在他的身上，但是我发现这太傻了。我问你，观自在大师身边有金童玉女，为什么还要自己拿着白玉净瓶？”
李易皱眉冷哼了一声不答。
万峰却是不明白，低声问夫人：“为什么啊？”
梅兰白了他一眼道：“求人不如求己。”
万峰和颜好好顿时恍然大悟。
“是啊，求人不如求己，既然这人间世没有什么公平，那我就自己找这公平。我自己找慕容世家报仇，我身上的每一道伤痕是谁下的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我要的不多，每一道伤我都只加长三分，加深三寸，有本有利，连本带利我都要一点一点地拿回来。”她说这一段的时候面带微笑，掌中的茶盏冉冉升起袅袅的热气，将她的脸晕染得有些迷幻。
“慕容世家盛名赫赫，自然不是凡愚之辈，被我杀了数人之后，布下了天罗地网，我再次身受重伤。哈哈，我那时狂妄自大，栽了这么大的一个跟头，我认了！只是老天想要留下我来继续执行公平之念，我又被救下，这次救我的人，是颜夫人，又或者说，管书秋管女侠才准确。我说得对吗？颜谷主。”
颜徵从坐下开始便一直闭目养神，听到她的问话，才冷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呵呵——”杨之湄掩口一笑道：“管女侠救了我，带我到康王境中，可惜我伤势太重，她却救不活我，只好请了颜谷主来，青崖白鹿真诀有生生造化之功，却没想到，又是一段旖旎。本就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人便开始自己新的生活，颜谷主有了小女子我的伺候，而管女侠则终于开始接受那个一直都痴痴苦恋的有情人。可笑这两个人居然当真以为另一人还懵懂无知。”
“啊——”自家的辛秘骤然揭开，颜云承兄妹三人顿时目瞪口呆，颜云承双眉紧锁，怒满胸膛，一拍小几便喝道：“胡言乱语！”他虽是义子，却从小尊敬养父养母，一致认为颜徵管书秋二人是鹣鲽情深，如何能够接受这般说法。
“云承，你稍安勿躁。”杨之湄浅笑一声续道：“我有了颜谷主作依靠，功法大进，不啻一日千里，安下心来便在这康王境中做了一个隐形人。往后的几十年里，我仔细探查慕容世家的每一个人的信息，一个一个地杀，一个一个地报仇，到了上个月，慕容世家就只剩下十二个人了。大仇得报，我也快要功成身退了。”
颜云聪忽叹道：“难怪我以前半夜偷酒喝的时候常常感觉有一种古怪，我还以为是我喝多了产生的幻觉，原来这几十年里，还真有一个隐形人在侧，而我不自知。颜云聪啊颜云聪，枉你自诩难得聪明，却原来是从未聪明，当真可笑可笑！自罚三杯！”
他自斟自饮了三杯之后，双眸一凝，紧紧盯住面前这位娇媚无比的女子道：“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不相信，这二十多年里，你真的能够来去康王境自如，瞒得过我也就算了，要想瞒过母亲和王叔，你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周庄忽道：“这很简单，云聪兄，你忘了一种动物叫兔子！”
颜云聪猛然一怔，冲着周庄便是一揖道：“原来如此，多谢周兄解惑。”
周庄这么一说，众人也都反应过来了，狡兔三窟，堂堂康王境，怎么可能只有一天通道？只是这数百年来，众人都只是在这条通道上来去，时间久了，便也这么熟记在心了。
颜徵忽然一皱眉道：“周兄，个中辛秘人人不知，为什么你却知道得这么清楚？”
周庄笑了笑道：“我是一个局外人，局外人往往会比局内人多一点想法。想必大家也都知道，小如康王境，大至天廷、地府、佛国极乐乡，其实说白了都是一个个洞天福地，有些时辰疆域各异如佛国，有些时辰不同，疆域亚类如天廷、地府，有些与人间世并无太多不同，如康王境。这些洞天福地往往与人间世之间有一道天然的结界，便是常说的门。天廷之门在天柱山顶万丈天柱上；地府之门在酆都鬼城；所以我们都一直认为康王境也只有一条通道。”
颜好好皱眉道：“难道不是吗？”
“我原来也以为如此，可是世上的事往往‘其理或无，其事或有’。青崖白鹿真诀得天地之造化，居然可以硬生生地开辟出一条通道来，这一条人力所开辟的通道便是你我常走的一条通道了，故而布下仙术阵法，须有玉符方能通过。”
周庄看了一眼众人笑道：“我知道你们又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原因很简单，是‘云生结海楼’这五个字告诉我的。这五个字用的是魏碑，写得苍劲有力，有开天辟地之气概，想必便是开辟洞府之人秉开府之余气所书，也正是这一股气势，让我一看之下顿时觉得自叹弗如。”
“我从小学习书画，与书画之中看一个人的修为简直是轻而易举。‘推花亭’三字所含功力与‘云生结海楼’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却分毫不能给我以震慑之感，我便隐隐猜到这康王境似乎还有一些与众不同之处。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颜云聪瞪大了眼睛，感觉已经听得神乎其神了。
“当然有，万法归一，学到精深处，处处理相通。”周庄一挑右眉道：“好好，两位颜兄，你们可还记得谷主展露回程镜的时候说的话吗？谷主问的是，王兄来康王境中七十多年，可有见过别的路径？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要多问这一句，七十多年都不知道，似乎在强调一些什么东西，一直到今日我端了早点给好好，好好问我是什么肉，羊肉还是兔肉的时候，我才灵光一闪，狡兔三窟，谷主分明是想强调这条通道乃是唯一的通道！谷主，你欲盖弥彰了。”
颜徵轻声一叹，点点头道：“确实是我多事了，多说多错，周大先生好细心。”
“过奖过奖。”周庄笑道：“还有第三点，就是回程镜。”
“回程镜怎么了？”颜好好迷惑道。
“我在来康王境的头一晚，也就是出事的那一晚，我们饮宴甚欢，大醉归去可对？”
“不错呀！”
“其实颜谷主自然看出了，其实我没有醉得那么厉害，我也确实没有想到，颜谷主居然有这么好的酒量！我在卧室酣睡一宿，知道次日起床后我在梳妆的时候才发现这面镜子似乎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
“当时我也说不出什么来，就觉得这面镜子似乎与寻常的镜子有所不同，可是小月她们竟然前后脚便来了，我也就不好再细看。我原以为这是云承兄的安排，现在想来，错了，应该是谷主的安排！所以等我回去后再看这镜子，又发现没有什么不同的，而这种前后的反差在谷主当众取出回程镜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过来，镜、中、镜！我之所以没有说，是我知道这反而洗脱了我的嫌疑。”周庄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笑道。
“难怪当时我问谷主为什么你不是凶手的时候，谷主说他自有他的办法。”杨之湄点点头，又一个谜题被解开了。
倒是颜好好面色不虞：“爹，你居然监视子休！”
周庄笑着拦道：“我还多亏了这一面镜子，不然我恐怕早就被吊起来逼供了。”
他接续前面的话题：“颜谷主用回程镜便是想告诉我们，凶手就是我们这些人。但是我们找来找去都不曾找到的时候，我便知道，这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在‘唱筹量沙’，设下了疑兵之计。于是，我总结起来看，发现颜谷主从头到尾都是在告诉我们，通道只有一个，那么反过来，通道必然还有第二个，而我正好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在康王境中出现的隐形人，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这一步一步说过来，事情犹如抽丝剥茧一般，许多事情变得清晰起来。正当周庄准备继续解说的时候，却听到一声怒吼，一道杀气凛然的刀光带着无边的悲凉破开房顶，轰然而下！
正是：血色残阳夕照后，一刀破杀如雷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