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各位都不用送啦,怎么说本穷酸都已经勉强算得江湖驰名,纵然不是全天下谁人不识君,可是小半个天下总还是能够识得的。”
能说出这一番话的,不必看人想来也只可以猜到,定是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周庄周大先生。果然,庐山康王谷谷帘泉前,几道身形分作宾主,正在折柳。
只听周庄接过颜云聪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又笑道:“几位,如果有空便来越州城外景岩山庄寻我,别的俺不敢说,酒管够哈!”
颜云聪奇道:“周兄不过就是景岩山庄的西席,怎得还能作这个主?”
“哎呀呀,人家不给,你就不会偷酒喝么?大活人还能让那啥憋死?”周庄一脸的理直气壮。
“呃……原来是慨他人之慷,难怪周兄这般舍得。”颜云聪抚掌大笑。
颜好好越听越觉得离谱,便打断这一对酒友的偷酒心得体会交流:“喂,周子休,你去完幕府山是不是就直接回景岩山庄啊?”
“人生的际遇可不好说哈,不过如果没有遇到什么别的事情,我估摸着应该回去啦。想来小放应该受罚得差不多了,我得去景岩山庄好好瞻仰瞻仰,嘻嘻……”
这个无良的塾师素来都是以学生的囧事为乐,也不知他的两个学生是如何才能在他麾下熬过这十年的。
“那等康王境的事情安顿好了,我便过来找你。”再见有日,却也依旧抵不过分离的失落,一段情丝缠缠绕绕的都在郎君身上,便纵使一眨眼一弹指的分别亦是日久天长,相约着再见,眼眶却不由自主的红了。
“好好好好。”周庄见颜好好泫然欲泣的模样,顿时也慌了手脚,手忙脚乱点头如捣蒜,分毫没有了刚才睥睨小半个天下的气势。
“天气炎热,再叫这对小儿女卿卿我我下去,恐怕到了下个月都走不了。”刀笑剑抬头望了望日头,约莫还未过卯时,山气正凉,抖擞了精神对着颜徵等人一抱拳道:“谷主,刀某就此告辞。云承我自会照顾好,待湄儿安顿好了,我便叫他回来。”
颜徵回了一礼,颔首道:“云承年纪不小了,青崖白鹿真诀的修为也过得去,刀兄不必急着让他回来,慕容世家的武道精湛,总还是要个继承人的。让他在你身边多多历练历练吧。”
刀笑剑怔了一下,忙行了一个大礼道:“如此,慕容延青多谢颜谷主了。”
颜徵不避不让,受了他一礼,笑道:“罢了,你们一路顺风吧。”
大袖一挥,康王境云门开阖,便只余下刀笑剑、杨之湄、颜云承与周庄四人。
颜云承环顾四周,悄声问周庄道:“周兄,昨日我问你怎么不曾见到李捕神与破山剑伉俪,你说今日告诉我,可还记得?”
“哎呀,那是人家的家事啦,云承兄怎得这般在意此事?”
“我倒不是特别关注破山剑与梅仙子,只是那日见李捕神用叩心要术,感觉十分震撼,一直想要向他讨教罢了。实不瞒你说,我在想如果有机会,进入阴阳司当一名捕头,也是一桩不错的事。”
“你老爹不就是阴阳司名捕?”周庄一边跟颜云承咬耳朵,一边看了一眼头戴斗笠,面覆梧桐的刀笑剑道。
“那不一样。论武学,义父大人登峰造极;我佩服的是李捕神不畏强权,为民请命的侠义,那才是君子所为。”
“君子?嗯嗯,有道理有道理。”周庄在心中叹道:“有些事还是不告诉你了,‘君子’这个玩意儿公德私德都不能缺,你若知道李易和梅兰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天知道你还会不会这般天真。”
他倒是打定主意不说,可是颜云承一脸向往的刨根问底:“周兄,你倒是说说李捕神到底去哪里了?”
“呃……这个么……”周庄心中暗急,脑筋一口气连转了七八十个弯,现编道:“令堂大人不是在庐山之中遇到那位魔君的吗?他们三位便是连夜去打探消息了,你跟令尊大人有事在身,康王谷又屡遭大劫,便没有告知你们了。”
“原来如此。倒是多谢周兄了,只是不知周兄怎么知道的?”
“他们也来叫过我,不过你又不是不知道,道心大和尚临终的时候还有一堆破事儿要我帮他处理,我也走不开呀。”
刀笑剑忽然插言道:“周兄,道心禅师也是一代高僧大德,他所交代的想必也是要事,如果需要帮忙,周兄只管吩咐便是。”
周庄刚想谢绝,可是蓦然对上他的双眸,顿时读懂了他眼中的恳切,知道他终是对杨之湄还有情,惟愿这一段路多走上一日便是一日。
“唉,道是无情却多情,都是苦情人呐。”周庄在心中感慨了一声,便抱拳道:“我还正好觉得见那帮子大头和尚有些不自在呢,若有刀兄你们相陪,倒是正好的,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太过麻烦你们。”
“不会不会,一点都不麻烦。”刀笑剑满眼都是感激,微微对着周庄点点头,周庄嘻嘻嘻一笑。
“那多谢多谢。”
“好说好说。”
一行人便在这没头没脑的客气中向着东林寺悠然而行。
东林寺。
东林寺。
本该梵音阵阵佛号绵绵的千年古刹此际却正血烟弥空。
一众比丘僧已然遣散了游人,除了三四个自告奋勇的江湖豪客执意留下来之外,整个东林寺僧众便都聚集在寺中拜佛台上。
一位须发洁白的老僧排众而出,双手合十对着天空施了一礼道:“阿弥陀佛,贫僧省通有礼了。不知是哪位施主大驾光临东林禅寺,还请显身一见。”
话音刚落,一道七彩飞虹自山林之间冲天而起,径直衔接到拜佛台正中的金身曼陀罗雕像之上。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虹当空舞,嘻嘻哈哈哈哈哈——”
一声似是而非的诗号如孩童痴笑,可内蕴的力量却是惊天动地,声波恍如层层涟漪荡漾开来。
“不好!结阵!”省通大师面色大变,身形一闪,禅杖顿地,众僧各执法器,结成无涯曼陀罗大阵,一朵金色的曼陀罗花自地下缓缓绽放,护住众人。
边上的江湖豪杰们却没有这般能为,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到这些人一声惨呼,身子犹如气球一般,猛然鼓胀开来,动弹不得。
“这位施主,还请高抬贵手,这几位都是中原有名的侠士,修桥补路乐善好施,都是大大的好人,还请放过他们。”
“嘻嘻哈哈哈哈哈……你说他们是中原人?那便该杀!”
“杀”字一落,便见一个鼓胀如球的江湖侠客“嘭”得一声爆裂开来,化作一团血雾,唯有头颅冲天而起,远远地落到山下。
“他们还是侠士?我专杀侠士!该杀!”
又是一声,第二个侠客也如前人一般,爆裂成一团血雾,头颅远远地堕入山下。
“好人,嘻嘻哈哈哈哈哈……好人更该杀!”
第三人也步了前尘。
“还有一个?嘻嘻哈哈哈哈哈,你可还有什么不让我杀你的理由么?”
那最后一位尽管早已膨胀得面目全非,目睹了三位好友的惨死,更是心头悲愤,吃力道:“龟……孙……子,我……日……你……姥姥!”
“哼哼哈哈哈哈哈,好理由,我不杀你!”
只听得“嘭——”得一声,那江湖侠客猛然爆裂,连头颅都不曾剩下,唯有两粒眼珠弹弹滚滚,往山下跌落。
“嘻嘻哈哈哈哈哈,一不留神,失手了,哈哈哈哈,失手啦!”
那彩虹连连颤动,仿佛正捧腹大笑一般。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满含着惊悸悲愤,老僧省通禅杖虚点,虚空之中闪出巨大的金色莲花相,正当中一座莲蓬隐隐约约,放出万丈光芒。
“施主,骤然乍至便痛下杀手,做下这般罪孽,究竟是为了何故?”
“嘻嘻哈哈哈哈哈,你打我呀,你打得过我我便告诉你!嘻嘻哈哈哈哈哈……”
“既然如此,贫僧得罪了。”
禅杖再点,莲花花瓣齐飞,化作道道流光,扑向空中彩虹。
“呦呦呦,还有两下子嘛。”
之间彩虹一抖,甩出赤橙黄绿四道光华来,如长鞭一般四下飞舞拍打,与那层层叠叠的莲花瓣战作一团,噼啪有声,散出无量华光,恍如下了一场流星雨一般。
“哇……焰否耶——老老喜糊好腻害耶!”众僧阵中一个童稚之音忽然拍手笑道。
却原来在众人脚边还有一个只有膝盖高下的小和尚,刚才被林立的大腿挡了视线,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深陷绝境,现在正仰着小光头看着头上的法力拼斗,犹自以为是他的师傅的师傅正在给他表演焰火。
“呃……”周边几个老僧相视一眼,都觉得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善了,一位老僧蓦地出手如电,弹出一缕指风,拂过小和尚的黑甜穴,那小和尚身子一软,应声而倒,在众人脚边呼呼大睡起来。
“二位师弟,奁儿便交由你们护持了。”
“遵师兄法旨。”
他们这边处理突发事件,另一边的战斗也接近尾声。
老僧省通乃是东林寺法座,一身修为不在方丈道心禅师之下,唯有在杭州清修的师兄省常大师能够胜他一筹。
现如今,法术莲花后劲绵长,花瓣遮天蔽日,将那彩虹长鞭逼得七色尽出犹自捉襟见肘,眼看着胜负便在下一瞬。
“哼哼哈哈哈哈哈——老秃驴有几分本事,本座说话算话,这便现身与你一见。”
话音未落,彩虹忽然消散开去,显出一个花花绿绿的身形来。
这身形没有四尺高,十足的一个孩童体态,一张小脸似哭似笑分不清楚,上面涂抹着七色彩光,那头发却是橙色的。
“怎么样?本座好看么?”
这个孩童大脑袋一晃,得意洋洋道。
众僧看得心烦意乱,纷纷道:“那孩童,这便是你的本相吗?”
“嘻嘻哈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这便是本座的真容,被吓到了吧?”
他这句话说出,头发颜色却是渐渐变换成黄色。这倒是的确把众僧吓了一跳,心中暗暗奇怪从哪里来的这般妖物。
“阿弥陀佛,施主究竟是什么人?”
“嘻嘻哈哈哈哈哈,本座乃是七色真人是也!今日来是找你们东林寺的一个叫道心的秃驴的。”
“那对不住,方丈师侄不在寺中,请施主改天再来吧。”
“嘻嘻哈哈哈哈哈,没有关系。道心在不在都没什么关系,我是来拿钥匙的。”
一听到“钥匙”二字,省通禅师面目不变,双眉微动道:“贫僧却是听不明白。”
“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和尚睁着眼睛说瞎话,当心下阿鼻地狱。”
省通眼观鼻鼻观心,面容平静无波:“钥匙贫僧知道,整个东林寺大大小小的锁头不下三千把,这钥匙自然也有这么多,就是不知道真人所指却是哪一把?”
“我要的是撬动万里江山的那一把!”
“万里江山?呵呵,恕贫僧直言,休说没有这把钥匙,便是有,我等出家人也是四大皆空,弃之如敝履,随手抛下罢了。”
“哼哼哈哈哈哈哈,老秃驴,你嘴上功夫可比你手头的好多了。”
七色真人发色转红,顿时面显煞气,随手一指,一道赤红的丝线激射相外围一个中年和尚。
他口中与省通交锋,手上却是突施暗袭,众人反应不及,耳边只听到半声惨呼,那中年和尚已然心口中招,扑地而倒,声息皆无。
“佛家有慈悲为怀,也有金刚怒目,魔头,接贫僧一招!”
饶是省通修为高深,身边的弟子好友这般被人屠戮也不由得悲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无明熊熊而燃,禅杖一挥,那朵金色巨莲花叶齐飞,硕大的莲蓬霎时破开,粒粒莲子闪着无限光华射向七色真人。
“嘻嘻哈哈哈哈哈哈,你道我会怕你么?”
七色真人双手结了一个印,挡下了莲花一击,身形一动,十指间闪动各色光线,如蛛丝如蚕纤,分袭一众僧众。
他修为太过高深,更是以点破面,饶是有大阵护持,外围的几个比丘僧躲闪不及,一旦被七色丝线纠缠上,便是附骨之疽,不消片刻,已经闪过数声惨呼,地府又多数道冤魂。
省通再也站不住了,飞升而起,禅杖在手,化作金刚伏魔杵,直点七色真人眉心。
“吓!老秃驴要杀人么?”
七色真人大笑一声,十指丝线飞扬,缠向老僧。
省通大喝一声:“大梵般若,神通伏魔!”
金刚伏魔杵金光爆射,斩断密密麻麻的丝线,一点金光直扑七色真人。
七色真人呼吸艰难,再也笑不出来,连连退避了百丈,腾出手来,十指迸发出无数黑线,狞声道:“黑煞夺魂丝!”
金光黑煞,撞击之下化为无形,巨大的气浪,将二人往后推去数十步。
正在此时,异变突生。
一道惨白的光爪自虚空撕扯而来,“噗”地一声插如省通的后背,一拧一搅,再度收回之际,白骨爪上正跳动着一颗心脏。
省通大呼一声,血雨飞洒,自空中栽落下来。那白骨爪上似乎还沾有剧毒,省通的尸体落地不到片刻便被化去了血肉,只留下血迹累累的僧袍与一堆白骨!
“法座——”
众僧心旌震颤,肝胆俱裂,愣了许久,才哭喊出来,拜伏在地,道道往生咒化作无数佛光在省通的骨骸四周围绕。
那白骨爪将省通的心脏抛给了七色真人,冷哼一声道:“七色,你真是越活越过去了,连个老秃驴都收拾不下。”
“哼哼哈哈哈哈哈,你仗着偷袭算得什么能耐?”七色真人一脸不忿,小嘴一张,化作血盆大口,将省通的心脏一口吞下,拍拍肚子笑道:“这心头热血倒是大补,罢了,承你的人情了。”
“妖魔!你究竟是何人?藏头缩尾算什么东西!”
一个年青的和尚纵起身来,挥舞着法杖便向那白骨爪打去。
“哼,废物。”
那白骨爪一抓抓断和尚的法杖,一提和尚的衣襟往前一摔。说来也奇怪,他们本在空中交手,可是一摔之下,这年青和尚仿佛遇到一面气墙,平平地倒在虚空之中。
此时,那白骨爪的主人缓缓现出真身来,却原来是一具极为高大的白骨,一手空着,另一手拉着一辆板车,板车上赫然是一口敞开的棺木。
那白骨头颅上,双目磷火一闪,这具白骨便开始慢慢地拖动板车,一步一步从年青和尚的身上走过。板车四方的车轮从和尚的身上碾过,发出阵阵骨骼碎裂的声响,年青的和尚惨叫连连,终于呼声一窒,地府再添一灵。
那白骨往身后的空棺木看了一眼,点点头道:“这和尚倒是硬气,撑了不少时间。”
正说着,他抬起一脚,将那年青和尚的尸骨自虚空踹落,仿佛随脚踢飞了一枚微不足道的小石子一般。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众僧战栗不止地问道。
“你们可是问我吗?哼,告诉你们便是。”那白骨瞥了众僧一眼,好整以暇道:“听好了:
萧萧马车白骨悲,何人恸哭宿风霜。命来——命来——吾名:白骨灵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