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州。
六百多年前,两晋时分,五胡乱华,天下板荡。
相传匈奴铁弗部人赫连勃勃雄起于西北荒原,虎视天下,建立“大夏”,史称“赫连夏”。赫连勃勃心狠手黑,曾发动十万部族筑城,十万部族铸刀,城名统万城,刀名大夏龙雀。刀城既毕,以刀刺城,入三分则杀筑城人,不入则杀铸刀人,复以被杀十万亡魂炼入所配名刀龙雀王之中,成就不世凶名。
后唐末黄巢起义,党项人拓跋思恭乘势而起,占据夏州,受封夏国公。党项人自此便牢牢占据夏州,不复中原,自立之心由此而始。去年,现任的党项之主李光睿暗杀了父亲李彝殷攫取大位,这一年以来也力争休养生息,暗自积蓄实力。只可惜,治国不比使诈,闹闹哄哄了一年,夏州也没多少繁荣景象,不少党项人羡慕宋境百姓的富庶,携家带口偷偷越过横山千余里残山剩水,投身到中原宋朝当一个佃户。
李光睿想了半年没想出什么办法来,干脆下令,封锁边境,严禁党项部族投奔中原,凡有偷跑者,人留情刀不留情。
周庄现在一身甘州回鹘商人打扮,牵着一头不知从哪里偷来的骆驼,正缓步走近夏州城门。
看着车马寥落,门可罗雀的党项中心的城门,周庄低头看了看这一身拖拖拉拉的回鹘绢布装,在心底暗暗道:“猜猜我会被敲竹杠的可能有多大?我赌十两银子的。”
“站住——”长矛一错,城门两边的一小队城门卫队拖着长音化身拦路老虎。
“果然!”在心底给自己竖了一根大拇指,周庄作出一分乜呆呆的模样,用半生不熟的党项语道:“各位将军,小的是回鹘行脚商,还请方便则个。”
“商人?”城防军头睁着一对大小眼觑了他一眼,叉着腰道:“有何为证啊?”
周庄嘻嘻一笑,从怀里摸啊摸啊摸了老半天,摸得这一队人眼睛都快切身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地老天荒的感觉,才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笑道:“这是官凭路引。”
“他娘的,消遣老子呢!”军头顿时大怒,一挥手“啪”地一声,把这路引打飞了,道:“老子什么都没看见!弟兄们,这个混蛋一定是回鹘来的细作,抓起来,狠狠拷,不用问!”
七八个士兵顿时也来了精神,各挺枪矛腰刀便要拿人。
周庄忙高喊一声道:“各位将军且慢,俺有孝敬。”
一听到有“孝敬”,不用军头喝阻,其余众人就停下了手上动作。
周庄又把手深入了怀中,开始摸啊摸啊摸啊摸。
众人看着心烦,纷纷叫骂开来道:“混账东西,快点!快点!”
“哎哎哎,好好好……”周庄嘻嘻一笑道:“这不就找到了么?”
手伸出来,上面果然多了一个皮囊钱袋。军头一把抢过轻轻一掂,眉头便是一挑,解开扣子瞄了一眼,顿时冷笑了一声道:“算你小子识相。说说吧,是来做什么的?”
“小的是来做点小买卖的。”
“小买卖?什么小买卖?”
“小人是来看蒲桃的。”
“蒲桃?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西边我们回鹘人种的一种小果子,紫色的,甜甜的,一大串一大串地长在藤上的。”
望梅能止渴,挺着葡萄的描述,干渴了半天的城门军卫纷纷咽了一下口水。
周庄嘻嘻一笑道:“这种蒲桃我们回鹘人常常用来酿酒。这不,听说夏州城里多有贵人,小的就应了山遇大人的招呼,前来送一点给大人们尝尝。”
“山遇大人啊……”军头刚刚萌生一点敲竹杠的心思瞬间被打没了,忙道:“既然是山遇大人的客人,想必不会是回鹘人的细作,兄弟职责所在,看走眼了,还望兄弟勿怪。”
“不怪不怪,大哥尽忠职守,小弟佩服还来不及呢!这样吧,若是此行顺利,下回老弟可要带上一队骆驼来,这蒲桃酒虽然精贵,可是送大哥一袋半袋的,小弟还是做的了主的。”周庄打蛇随棍上的功夫素来是炉火纯青,满嘴跑火车,把众军士唬得大乐。
“哎呀,兄弟这般豪爽,想必这酒定然也是好的。正事要紧,大哥就不久留你啦,山遇大人的府邸就在宫城东边,很好找的。”
“多谢大哥!”
“好好好,快些去吧!”
望着周庄谨小慎微远去的背影,军头嘿嘿一笑道:“派人跟着他,等他出了城,叫几个人去搜搜身。”
一个小卒疑惑道:“大哥,怎么?”
“哼,一个吐蕃人打扮成回鹘人的模样,以为我闻不出那股子青稞的味道么?”
“咦?听大哥一说,还真的如此。那何不立刻抓住他?”
“现在抓他有什么好处?野利嘴一张,功劳都是他的。等他出了城,派人抓回来,他身上的好处是我们的,功劳也能直接报给巡夜的诺移将军,好处可是不止一点半点。”
“大哥,高明!”
“哼,那还不快去盯着点?”
“是!”
“等等——”
“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军头冷笑一声,把手中的钱袋抛给他道:“你下月要娶媳妇,这个送你了。虽然不多,好歹也是宋人的铜钱,给你置办一点好些的衣物被褥。”
那小卒一愣,心下一暖道:“谢谢大哥!”
“谢什么?快去吧!留点神,别没命见媳妇。”军头硬邦邦得抛下一句话,往树荫的木凳走去。
小卒嘿嘿一笑,高声道:“放心吧,大哥,俺命硬得很。”
周庄抬头一眼,不由得微微一哂,心道:“这个党项也真是心大,就这般怂样的店面也敢叫‘赛樊楼’?时空越限人老是说什么你们城里人真会玩,看来这穷乡僻壤的党项人也照样挺会玩的。”
正想着,便听到一声字正腔圆的大宋官话招呼:“呦,这位爷,才来啊?”
周庄一看,正是一位店小二小步迎了出来,看了看他的面目,周庄不由得奇道:“你可是宋人?”
“哎呀,客观莫要这般冤枉人,小二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党项人,跟那些宋狗没有半点关系。”小二一脸赔笑道。
周庄暗笑了一声,也不多言,只道:“上房一间,好草好料喂好我这骆驼,多给饮水。”
“得嘞——”一声长应,店小二点头哈腰将周庄迎入店内。
这家店虽然大言不惭自称“赛樊楼”,可内里的布局空间当真凄惨,休说汴京的七十二正店了,便是寻常的脚店也远远不如。
周庄左顾右盼了一阵,实在无法适应这般充满了乡土气息的腌臜酒店,也没有理会那小二不遗余力地推荐“银夏特产”、“绝世美味”以及据说是来自中原的顶级食神亲手炮制的“全羊宴”,径直到了客房。幸好这客房还算干净,离牲口棚远些,也少了些许异味,勉强入住。
周庄信手抛了两枚铁钱给小二道:“送点热水进来,晚饭我自会出门去吃,现在我要休息了,莫要来打扰。”
小二自是点头哈腰地退将下去不提。
周庄嗤笑一声,喃喃自语道:“人间世啊人间世,这人间世的世情百态便是再过上一千年有会有多少变化呢?无论是党项是契丹还是宋人,庸庸碌碌糊里糊涂,哼。罢了,进城之时发现数道罡煞之气,倒也称得上浑厚,众寡之势一目了然,还是小心为上,先稍事休息,再往王宫一探。”
……
另一边,与身处西北边陲之地的周庄截然不同,时空越限人正跋涉在烟霭迷离的西南鬼域群山之中。
“哎呀,倒霉倒霉是真倒霉,误交损友我一生悔。”时空越限人脚下不停步,口中不停唤,念念叨叨恍如半百老妇:“想我陆某某,当年也是浙江大学高材生,念得了科斯罗尔斯哈贝马斯,泡得了红茶普洱茶苦丁茶妹,一个不留神,遭了雷劈我是胡穿越,穿越也不是好穿越,修行半百我还被打飞,眼看成仙没我的份,成魔太丑我又不想干,想想修道没啥好处,数来数去唯有一桩,老陆我从此肾不亏啊肾不亏,省下了二百肾宝钱。”
一边走着一边打着节拍,口中碎碎念个不停,倒也给这段幽暗山路平添些许生气。越过两个山头,时空越限人顿觉眼前一亮,满目苍翠,几欲湿人衣衫,竹林似绿海,涛涛起浪声。
“哈呀,艰难跋涉这许多辰光,总算到了目的地。”时空越限人手杖轻叩数下,无边竹海之中竟传来阵阵涛声,随即,四下竹动,闪出一条蜿蜒小径来,直通远处群山深处。
“白花摇风影,青节动龙文。叶扫东南日,枝捎西北云。”越限人哈哈一笑,执杖而入,不过三五步,便倏忽失了踪影,便听得竹风微动,这小径竟不知何往了。
时空越限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度定睛一看,已然来到一片无涯海边。三步之前分明日照中天,三步之后却已然日薄西山。西边山海尽头,红日如醉,印染了半天晚霞,连同眼前大海,照成一片金黄。
海边,一艘青竹小筏缓缓驰来,舟上一人,白发如雪,披盖全脸,身上亦是惨然雪色,不履不袜,一双脚在赤黄不定的海水中跑得森然露骨!
“要渡么?”撑篙人嘶哑着嗓子,短短三个字,竟让人觉得他的喉咙已然被撕裂开去。
时空越限人虽然经历过数次往返,依旧感觉不寒而栗,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道:“是是是。我想去阴阳司。”
“阳司十叶,呵——呵——阴司免费。”撑篙人一字一顿,中途还残喘了数口气方才勉强说完。
“阳司,自然是阳司。”时空越限人忙不迭从怀中取出十枚青竹叶,洒在撑篙人脚下的竹筏之上。
之间这十枚青竹叶竟好似引火之物一般,一触竹筏,便激起数尺赤黄海水,尽数溅在撑篙人的一双赤足之上。这海水好似腐蚀性极强的剧毒,一沾人足,竟“滋——”地一声,瞬息起了一阵白烟,随之便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那撑篙人本就已然显出累累白骨的双足竟霎时被化去十个脚趾头。
十指连心,十趾又如何不是如此呢?想来撑篙之人之所以这般嗓音嘶哑,便是时时遭受这般蚀骨之痛所致。
时空越限人有过数次经验,忙转过头不敢多看,听着这撑篙人的哀嚎声音渐悄,方才转过头来,举步踏上了青竹筏。撑篙人颇为感激地朝时空越限人点点头,手中长青竹篙竭力一撑,青竹筏如离弦之箭一般,往北方飞逝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时空越限人远远地便看到一座高大海阁兀立大海正中。海阁正前方乃是一座黑玉牌楼,牌楼正上方,乃是一块全酆都都一般模样的血锈色匾额,上面棱角狰狞地书着两个大字:“阳司。”
阴阳司阴阳司,阴司判鬼在鬼界,阳司断人处人间。而相比于鬼界的阴司,毫无疑问,阳司显然更加恐怖,根据时空越限人手头的资料来看,最近二十年内,进入阳司寻求庇护的人一共一百三十三个,而成功从阳司受完刑出来的,一、个、都、没、有!甚至超过八成的人不足百天便想尽方法自尽在阳司之中。
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地方,只要专心一听,即便离着半里海面,他依旧能够听到隐隐约约重重叠叠的惨嚎:“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时空越限人勉强咽了咽口水,对着撑篙人点了点头,下得船来便忽然听到一声爆喝:“进来!”
这一声巨喝仿佛重锤的倾力一击,直直地捶打在时空越限人的心头,差点没把他吓得晕倒当场。
匆匆忙忙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小白胖子时空越限人这才勉强抬起哆哆嗦嗦的腿脚,拾级而上,推开了厚重的阳司大殿的殿门,大殿深处一张神案背后,一道巍峨身影带着庞然气势正襟危坐。
时空越限人定睛细看,只见此人即便坐着,身高已然过丈,白净面孔,头戴冠旒,两侧垂香袋护耳,身穿荷叶边翻领宽袖赤龙长袍,双足着悼火靴;双手在胸前捧血丝白玉鬼牙笏,正襟危坐。
正是酆都鬼城十殿阎罗之首,阴阳司总司命阎罗王殷帝王!便听到阎王开口,诗号煊赫,回荡天地:
“天堂岂远,举世迷人寻不见;地狱方亲,无限众生入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