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冰镇的鲜白梨甚是清脆可口，坐在周庄脖子上的小光头双手捧着新买的大白梨，待捂凉了一双小手之后，终于忍不住馋虫的勾引，看准了下嘴的好去处，狠狠地便是一口。
夏季本无梨，可是这时节正是最好吃梨啊西瓜啊之类凉物的时候，周庄与姚谦带着认周庄当师父的小和尚奁儿从金陵出来，特地取道杭州武林，喝一点冰镇的饮料，见到有卖雪藏白梨的，引得奁儿一阵欢呼，自然就有了这一出。
汁水飞溅，叫底下的周庄一阵惨叫：“喂喂喂，小奁儿，不带这样的，你吃东西就吃东西吧，平白给我洗头作甚？”
引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上头的小光头嘻嘻笑道：“喜糊啊，尼头好好吃呀——”
周庄翻了个白眼道：“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说话。”
“哦——”小光头匆匆忙忙地咽下嘴里的梨块，砸吧了一下小嘴道：“喜糊啊，年儿系说，尼头好好吃呀——”
周庄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有气无力道：“我怎么突然给忘了，你这舌头长得古怪来着。”
整理整理心情，周庄重新拿出笑嘻嘻地面具来带上，对着头上的小光头道：“小奁儿，来跟着师父年，师——父——”
“喜糊呀，为什么要跟着你念啊？”
“因为小奁儿很乖啊，师父说什么小奁儿都听啊。”
“哦——”
“来，跟着师父念，师——父——”
“好！”神完气足的小光头抿了抿嘴，安抚好舌头与牙齿那不算太和谐的关系后，开口道：“喜——糊——”
“呃……是师——父——”
“好！喜——糊——”
“啪——”教了足足一路了，成效还是这般，周庄再度忍不住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引得头顶的小光头一阵咯咯大笑，另一边的姚谦也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嘿，我就不信这个邪了，今儿个我非教会你不可，来，小奁儿，跟着师父念，师——”
“师”字刚出，异变突生。
走在西湖长堤之上的三人忽然听到一阵尖锐破空声响，三道乌芒电射而来。
周庄忙一矮身，一手将小和尚抱入怀中，另一手白玉笔在握，连连旋舞，划出道道墨痕，拦阻暗器。
“叮叮叮——”
一连三声，金陵断戟飞掠而至，一招三式，破除偷袭。
见到周围的老百姓还傻傻地准备退出数丈围观热闹，周庄冷笑一声，喝道：“一群蠢货，找死么？快滚远点！”
众人这才又往后退了退，这才反应过来，出了这一次袭击，后续好像风平浪静了，于是又开始后悔起来：怎么突然就这么听话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人群中果然有不怕死的，高声呛道。
周庄暗笑一声，不再言语。
姚谦瞥了一眼脚下的三只乌虻箭，隔着数尺远近，都能闻到箭头的一丝腥臭味，如何不知其中剧毒，见围观的人群再度涌上来，忙运功大喝道：“请各位赶紧离开，这箭上有剧毒。”
却是不料引来一顿闹哄：
“哼，你说有毒就有毒啊？”
“隔着这么远你就知道有毒？”
“有毒你干嘛不跑？”
“人家都走了，你还在这里装个什么啊？”
“……”
姚谦一边防着暗中偷袭的人再度施为，一边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劝道：“大家还是快快离开为好，在下金陵断戟姚谦，江湖上的朋友还请帮忙劝说一二。”
“哼，没听说过。想出名想疯了吧？”
“这是西子湖，又不是你家的，好好的路还不让我们走么？”
“哈哈，小兄弟，我看你病得不轻啊，要不要……哎呀！”
突然，数十道乌虻箭自一侧湖水之中飞蝗一般冲破湖面，抛射下来，周庄白玉笔一震，墨痕连闪，凭空画出一面巨盾来，护住姚谦与自己。
周边看热闹的人群离得近些的，想要躲闪，却被身后的人群阻住，有些躲闪不及，中箭气绝，有些力大的忙转身推倒别人，拥挤着向后退却，一时间一片大乱。
姚谦见得不忍，忙要去帮忙抵挡箭雨，被周庄一把拉住，道：“入水！找元凶！”
姚谦双目金赤，虎吼一声：“前！”
断戟之上，红光一闪，两道虚影破空而出，一跃入水。
却听得此时水花一分，三道黑影腾空而起，每人脚踏一弩，每弩十箭，锁定周姚二人，当中一人寒声问道：“开启风雷密洞的小丫头何在？”
周庄一指将怀中奁儿的黑甜穴封住，冷笑一声道：“藏头露尾，先说说你是哪儿来的鸟人？”
“找死！”
一声“找死”，仿佛催命判官令，左侧一人手上一松，十支漆黑弩箭划破虚空，索命而来。
“喝！”姚谦断戟飞舞，划出道道戟影，硬接乌虻箭。
一轮箭罢，姚谦虎口喋血，双足所踏，已然在青石板上划出两道丈许足印。
“再问一遍，开启风雷密洞的小丫头何在？交出来，就免死。”
“等等！”周庄一摆手，高声道。
“嗯？”当中的黑衣人双眉一蹙。
“做个交易如何？”
“说。”
“我把小奁儿交给你们，可以，不过你们三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条件就是——”周庄忽然露齿一笑道：“你们，先死一回！”
一声爆喝，三个黑衣人忽然心中一惊，脚下的湖面蓦然冲杀出两道赤影，戟影飞舞，逆势劈来。
周庄身形一闪，原先立处的地下竟骤然飞起数百道墨痕剑气，再度笼杀。
与此同时，一声尖唳的啸声从姚谦始终反背的右手之上响起，金陵大侠箭步前冲，一道金色掌印劈空而去。
三方夹杀，逆势索命，三个黑衣人心知不妙，手指一松，弩箭齐飞，挡下一劫，双手连连舞动，无数暗器铺天盖地，覆盖自身，轰然一爆，硝烟散去，踪影俱无。
周庄长吁了一口气，与姚谦对视一眼道：“没得玩了，赶紧回越州吧。”
姚谦默默一点头，伸手入怀中，取出一袋子金叶子来，置于足下，朗声道：“把这个交给知州，算作姚某的赔礼了。”
言罢，手中断戟往空中祭起，与周庄腾身而起，御器化光飞去。
只留下一地凄惨与惊愕。
杭州与越州相邻，不过数百里地界，不过数刻，金陵断戟稳稳降落在莽莽苍苍四明山中，眼前乃是一道巨大的山崖，上边有古朴的题字：“丹山赤水洞天”。
“这是道门的遗落许久而不见的第九洞天？”姚谦看得题字便是一愣。
“第九洞天还能遗失么？”周庄打了个哈哈，抬手一掠，一道山门轰然洞开，将手一伸道：“姚兄，请吧。”
三人刚一入内，便有一个上蹿下跳如山中野猴一般的锦衣身影飞窜出来，哈哈笑道：“周大哥，你可总算回来了。咦，姚大哥，分别了数月，叫小弟甚是想念啊。”
姚谦见是数月前曾患难与共的“老朋友”徐放，不由得哈哈一抱拳道：“徐小兄弟，久违了。愚兄也甚是想念。”
徐放嬉笑着一把将姚谦的手拉过来道：“来来来，今日就由我带着姚大哥好好游览一下我们景岩山庄。姚大哥可莫要客气。”
姚谦刚要答应，却被周庄伸手一拦，笑道：“伯逊兄，莫要着了这臭小子的道，他今日这般殷勤，多半是又做了什么天人共怒的事。”
“嘿，周大哥你这叫什么话？我这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徐放瞪了周庄一眼道。
“哦？是么——”周庄拉长了声音笑道。
果然，此时从远处传来一声中年男子的怒喝：“徐放——”
“哈。”周庄一拍手。
徐放一缩脖子，再抬头，正好遇到周庄那张要笑不笑皮笑肉不笑的脸，忍不住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小人得志。”
回头对姚谦笑道：“姚大哥，我刚刚想起来，我今日功课尚未完成，这个这个，我看你鞍马劳顿，不如还是先由我老爹替你接风洗尘之后，再由我带你游览，你看如何？”
姚谦忍住笑道：“甚好甚好，正好我也觉得乏了。”
徐放大乐，给了周庄一个“看看什么叫配合默契”的眼神，抱拳道：“那如此，我们青山不改，绿……”
“徐放——”怒喝再来，吓得徐放也不管绿水流不流了，反正他是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周庄望着他的背影哈哈一笑，随后正色道：“姚兄，正事要紧，我看我们还是先进密室详谈。”
“嗯，正是此理。”
密室之内，一灯如豆，一张巨大的圆桌之上，三道头戴恋梧桐面具的黑衣身形正端坐其中。
门开启，两道身形前后走入，一见之下，前者微笑点头，后者面色大变，一柄名震江湖的断戟赫然在手。
周庄拉住姚谦的手笑道：“姚兄莫急，不妨坐下来，听我细说分明。”
“嗯？”片刻迟疑，最终还是选择了信任，姚谦断戟不收，缓缓落座。
周庄为姚谦倒了杯茶，又拉出一张太师椅来，这才坐下道：“自从你我分别以来，我在康王谷中经历我在这一路之上我已然都说给你听了。但是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也就是你一直奇怪的那个叫我师父的小和尚，又或者说小尼姑才更加确切些，小奁儿的来历。”
“是。”
“首先我要多谢你的信任，你虽然一直都疑心这个问题，却是选择了相信我。”
“朋友之间，义字当头，这点信任，姚谦总还是要有的。”
周庄点点，喝了一口茶道：“道心禅师临终之前嘱咐我，要我照顾好一个叫莲儿的人。我一直很奇怪，以为这个老和尚花心不死，后来到了东林寺，才明白，原来是这个叫‘奁儿’的小光头。于是我便开始好奇这个小妮子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为此，纵然是刀笑剑枉死，颜云承重伤，我依旧得忍住，我必须探查出那个党项人的背景以及他对于这个小妮子所知的一切。”
“后来如何？”
“那个化妆成和尚的人叫做李光壑，乃是现在党项之主李光睿的族弟，从小得异人传授，学得变化之术。他的名字大家都没有听说过，但是他的另一个名字，恐怕你们有所耳闻——隐逸皇子。”
“隐逸皇子？就是党项五师之一的隐逸皇子？”姚谦惊诧道。
“不错。我费了好大心思才摆脱这个人的党羽萧萧不止祈雨师的追踪，为了套他的话，又特地跑了一趟夏州王宫，最终从他的口中得知，党项人的背后还有一个隐蔽的势力，擅长魂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姚兄，你与徐放所中的异度魔法也有可能并非是异度魔界的人出手，很有可能，是这个隐蔽的势力所下的毒手。”
“什么？！”姚谦不由得再度惊愕。
“偷天换日大法本来就是从唐末黄巢起义之时，异度魔界入侵，与人间世众修士鏖兵数月之后才流传出来的说法。可是自从黄帝战蚩尤以来，异度魔界入侵人间世长达数千年之久却从未有过此等功法记载。而且，上一次异度魔界大将战不怒短暂入侵，与人间世七大派门血战泰山之巅，明明未曾出现任何偷天换日之术的迹象，可是这等流言却始终不曾停歇过，甚至大有甚嚣尘上的趋势。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恐怕这并非是异族所为，乃是人间世中有心人的杰作啊。”
姚谦出身破军门，乃是春秋战国之时便已然存在的门派，典籍如山，久潜江湖的诸多信息均有所保存，姚谦虽然不是时常出入藏经阁的人，可是自从云州回返以来，也曾多次查访过偷天换日之术，知晓情况果如周庄所言。
“而且别的我不清楚，因为我有好友因魂识特异，而与酆都之人颇有交情，从阎君处得知，异度魔界战死之人并不入轮回。有些修炼有魂体往往变作荒魂，而更多的乃是心口处凝结一块无用的焚魂石。这块石头上的魂魄混沌不分，不可吸取，不可驱控，只有一种用途。”
“咦？焚魂石还有用途？”姚谦奇道。
此时，那三个始终蒙面的人才出声道：“不错，乃是我们师徒发现的，焚魂石的用途在于淬火。焚魂石性质特异，五行七属皆有存在，若将这种石头置于冬晚冰流，则只要是出自燕阁红炉的兵刃以之淬火，便能影响人的魂魄。”
“还有这等奇用？！”
周庄摆摆手道：“魂术诡异，哪有那么容易就影响的。只不过比起寻常的法器兵刃更多了一分功效罢了，聊胜于无。也就是这三位钻在锤砧之间的兄台才会对此这般琢磨。而我想说的就是放出偷天换日这个风声的势力，不一般啊。借着异度魔界来栽赃，更添人间世与异度魔界的仇恨，乃至进一步削弱正道的力量。若非机缘凑巧，我们恐怕都无法觉察到在党项人的身后还有这么一帮有脑子又有能耐的家伙。”
“所以呢？”
“所以东主与我就一起琢磨出个办法，尽量把这帮热衷于在背后使坏的混蛋玩意儿揪出来。”
“什么办法？可有用到姚某之处么？”
“当然有啦，只不过这条路不太好走。”
“姚某死生无惧。”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知道你爱玩命，但是这条计谋却是有可能叫你做一些不太符合你大侠身份的事。”
“虚名，姚某更加不在乎。”
“呐呐呐，这可是你说的噢。”
“姚某言必行，行必果，一诺千金！”
“好。其实今天你已经遇到这计策的第一步了。”
姚谦凝神一想，又看了对面对他点头的三人，恍然道：“今日的刺杀便是你的安排？”
“不错。”
“可是为什么？”
“第一，既然这帮子人想要奁儿，必然会追查，于其让他们在暗中使坏，不如我就拿这小娃儿作饵，吊出他们来，告诉他们，奁儿就在我的手上。”
“不错。可是如此一看，你便危险了。”
“哈呀，这不是刚刚找了个大侠当保镖么？”周庄一脸惫懒地嘻嘻一笑道：“这第二么，我要告诉他们，在找这个小丫头的可不止他们一方势力。”
“嗯，如此一来，便是逼着他们尽快出手，忙中便易出错。”
周庄看了他一眼道：“伯逊兄明眼人。”
姚谦一笑道：“你都说得这般透彻了，我若还是稀里糊涂的，那岂不是个棒槌？”
“哈哈，倒是我的问题了。”
“可还有别的原因么？”
“当然还有啦。这第三便是通知其他多多少少知道一点风雷密洞的派门，都别闲着啦，太阳公公出来啦，都来活动活动吧。把水搅浑了，我们其他的人便可顺势化明为暗，暗中调查这些乱七八糟的势力，利用他们来进行保护中原龙脉的活动，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哥哥我的安危。”
“有道理。”姚谦点点头道：“可是，为什么今日出手要伤这么多百姓的性命？”
“拜托啊大哥，他们现在是在演反派，你见过哪个反派顾及小老百姓的安危的？再说了，不多死伤几个人，信息怎么可能被官府封锁起来？”
“消息被官府封锁起来岂不是更糟？”
周庄冷笑一声道：“我的好大侠兄弟，你见过官府封锁得住消息的么？现在是大宋，当官的有几个敢因为老百姓多一句嘴就定罪判案的？再说了，官府却是封锁消息，这小道的消息传播的就越快，你看着吧，用不了三天，多半天下皆知。”
“可是终究还是不改这般杀伤人命啊。”
“一家哭何如一人哭，一路哭何如一家哭，一国哭何如一路哭？我之所以跟你说恐怕会让你做一些有损大侠风骨的事，这便是其中之一。”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向他们一样，必要的时候，带上‘恋梧桐’制作的面具，穿得一身墨黑，干一些不太想干的事情。你以为他们不是好人么？他们掀开面具，每一个都是个顶个的好汉子，可是为了更多人的生死，他们还是坚决在黑暗之中踽踽而行。”
“……”
一阵静默之后，姚谦猛然收回掌中断戟，道：“姚谦愿意加入。”
“哈哈，那好，这个面具便送与伯逊兄了。”
姚谦接过来仔细一看，才发觉上面隐隐约约还暗刻了数朵棣棠花，奇道：“怎么上面还有棣棠花纹？”
“二十四番花信风嘛。从此以后带上面具你便不再是姚伯逊，你的名字便是棣棠，你也不能再用金啸掌与金陵断戟这般一眼就让人看穿的武学了。下次再见，我们便在千岛湖中虿蛊峰内见面。”
说着，周庄递过一张青竹纸来道：“这边有一份心法，能够让你的真元在你鼻翼左边的左迎**上来回轻轻鼓荡，方圆两丈之内如有人同样习得这般心法，便会自动产生感应而在鼻翼右边的右迎**上产生真元震动的情况。也就是说，是不是自家人，一个呼吸，你便能清楚感应到。学会就毁了吧，而且法不传六耳，千万不能说出去啊，打死都不能说出去啊，这可是哥哥我的独家发明哈。”
姚谦接过来试了一下，果如周庄所言，不由得喜道：“这般说来，我们便像是个地下的势力了。”
“今后如有安排，油菜花面具者会来传令，到时听他的吩咐便可。”
姚谦点点头，真元一吐，竹纸霎时飞灰湮灭道：“那么，接下来，我们又该如何做？”
“哈哈，接下来可好玩的紧，姚兄，可有兴致陪我走一个地方？”
“刀山火海，无所阻碍。”
“不必那么麻烦，哈哈，出发。目标——中原儒门正道，正心教！”
正是：中州风雨我自来，但愿江山出奇才。倘得涛平波静日，与君同上集贤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