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我收到个同城快递,是符启明指使人,将一大包东西寄给我。东西用一个木箱装着,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封信,是他写的。他说本来想把一辆帕萨特送给我,但那车已经查扣了,只有这台斯普雷利,送给我。“你不用,就给你老婆,她毕竟也是会员。有了这东西,她的江湖地位将会与日俱增”。他的措辞不禁令我莞尔,那箱东西我也没有扛回家去,扔在了办公桌底下。我心里清楚,王宝琴只能是半吊子货,那管低倍率望远镜够她这辈子探索星空了,我可不想她被这台斯普雷利激发起探测宇宙的万丈雄心。
就在那天下午,忽然接到沈颂芬电话,说她刚见到符启明,现在想跟我聊聊。回到佴城,她都住酒店。我问明哪家酒店,就扛着斯普雷利赶了过去,她在大厅的茶座等我。前一阵她从我这里问不出情况,就赶过来,通过别的关系见了符启明一面。
“……其实,我一度也很喜欢他。你不生气吧?我喜欢他是在你结婚之后。”
“不生气。他拒绝了你?”
“他还是对小末一往情深。”
沈颂芬问我对符启明的事知道多少,我想想,说并不清楚。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说法,但毕竟没有接触符启明的机会,没有第一手材料。而沈颂芬问我时的表情,显然是知道一些情况的,也憋不住说给我听。我得满足她。果然,沈颂芬掀动嘴皮说了起来。“符启明这次出的事,追根溯源,也是他这人太有魅力了。”她第一句话,就做出总结。我“哦”了一声,愿闻其详。
在沈颂芬的讲述中,我结合以前听来的零星情况,以及符启明留在脑海中的印象,勾勒出事发当时的一幕一幕。
符启明陆续将手下一帮兄弟遣散,那天又送几个人,临走喝一顿送行酒。兄弟们散后,他已经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老詹留下来照顾他。他叫老詹离开,老詹却不肯走,义气地说要坐牢我们一起坐,我在里面早混得熟了,吃不了亏的,还可以照顾你。看着老詹他当然是有些感动,这年头人心不古,忠心耿耿也成了化石般弥足珍贵的品质。
老詹一个人没法把符启明弄到山宅去,就近找一家小宾馆开一间房,把他放进去睡。老詹自己也不走,守着主人,像一条狗一样。
但这条狗除了忠心耿耿,还自有一番情趣,这是符启明始料未及的。他醒来,发觉屁股很疼,撕裂般地。他见自己被剥了个精光,老詹赤条条地躺在另一张床上,只穿了个短裤。他马上回过神,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詹这人男女通吃,是以前坐牢养成的习惯。符启明偶尔也觉得老詹对自己的好,透着一股女人般的柔情。
或许,老詹愿意陪符启明坐牢,是因为他把坐牢看成了与符启明厮守的机会。在牢子里,男人之间发生这种事司空见惯。那天老詹也喝了一些,他提前把老板当成牢友,加之符启明已喝得不省人事,老詹便有些肆无忌惮。
防不胜防,这下实实在在被插了后门。符启明坐在床头,盯着老詹,心头有了浓烈的失落之感。小宾馆房间狭小,窗帘布拉紧了,只一道光透进来示意已是白天。符启明由此想象着,自己已经身在牢子里……“强奸”这个词,他并不陌生,但此前的理解都是男人祸害女人。今天忽然知道,原来还可以有别的理解。陈二要抓捕他,他并不担心,组织卖淫罪顶多判个三五年,他觉得还有盼头;但这下,意外被人插了后门,他忽然觉得,永世不得翻身了。
符启明抽了老詹几耳光,要把他搞醒。老詹眯着眼睛看了符启明一眼,竟妩媚地一笑,又心满意足地睡去,似乎在说,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你能怎么办呢?
这个微笑彻底激怒了符启明。他想你何必这么得意?他又想,是啊,你这么做了,我又能怎么办?符启明这样想着,走出小宾馆。对面马路有个杂货店子,一个老头守在那里。他走过去,想买一包烟,发现里面还摆着许多鞭炮。他买了一团震天雷,每个足有五号电池这么粗,一拃长,装个手柄准像手榴弹。
他回到房间,老詹仍然睡得很香。符启明把其中一只震天雷插到老詹胯下,看着就像老詹又长出一只阳物。他燃上一支烟,吧唧两口,再凑向引信,并捂上耳朵。一声巨响,老詹翻下床来,只是冷哼了几声就昏厥过去。房门反锁了,被店老板捶得如同战鼓……沈颂芬声音依然好听,但现在讲述符启明的事情,和当年给我朗诵诗歌完全不同。她憋红了脸,真正进入情绪,仿佛事发当时她就在现场见证。我憋不住抽起了烟,抽了两口被她拿去。我俩同抽一支烟,烟杆在我俩手中交递,烟雾在两张脸中间腾起。说到老詹趁符启明酒醉干的事,符启明好几次使用“非礼”这词。她忽然问我:“也就是被插了后门,符启明就吃不起这点亏?你们男人,把这个看得很重?”
“反正,比非礼严重得多。”
“强奸?那也不至于……”
我怎么跟她解释呢?她脸上浮现出天真模样,让我想起刚认识她的情景。也就那么几年,记忆中却已布满尘埃。
我和犯人接触较多,在监牢里,一个男犯要强行进入另一个男犯的身体,其实就是一种征服。这是监狱里约定俗成的规矩,牢头彻底征服一个新丁,新丁向狱霸俯首称臣,往往依靠这一行为完成。插一次后门,让对方尊严尽失,就牢牢压制了对方。老詹是个老班房瓤子,监狱里整套行事法则他都了然于心,他在里面待了多年,思维方式也注定与常人不同。符启明信任老詹,甚至慢慢颠倒了彼此间的关系,对老詹言听计从,但老詹也小看了他。符启明即使顺从,又怎会彻底屈从别人?
是这样吗?这已找不到答案,我只能暗自惴测。
而且,我也隐隐觉得符启明这次意外而又出格的举动,与我关系甚微。如果不是老詹的一着闲棋搞得我们乱了阵脚,如果不是王宝琴分神打错了针,如果在医院里我不拒绝符启明的探望……符启明当天是否能控制自己?一切都是后话了。当我们讨论生活中不可避免的种种意外,说来说去,最后都会扯到“命运”的层面。从前一桌喝酒,也时常扯到命运,符启明总是拽着酒杯敲响桌沿,冲我们说:“要说命运,就是无话可说时找借口嘛。都扯到命运了,还废什么话?喝酒喝酒!”
沈颂芬忽然想到,符启明还有话托她带给我。“他说,开庭时他也会把马桑的事说出来。既然到了这地步,他也不想隐瞒,痛快地交代一回。”沈颂芬问我,符启明和马桑之间,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我没吭声。我没能见着他面,如果看着他,我还是要提醒他,要不要和盘托出,一定考虑清楚。
话已说完,我指了指拿来的那个箱子,跟她说:“这是符启明送给你的。”打开盖,她一眼看出来是台斯普雷利,脸上有了真正的惊讶。她说:“我和他好久没来往了,他怎么会记得我哟?是他送给你的吧?”
“我没那爱好,今天正好送给你。”
“我的天哪……你老婆不是也喜欢看星星嘛。你怎么不给她?”
“什么人遛什么鸟。”忽然,我凝神地、又是恶狠狠地看着她,又说,“她有个双筒望远镜就够了,不像你。”
“天哪……”她熟练地回应着我的眼神。
她说斯普雷利太重,要我帮她搬到房间里去。进了房间,我放下那东西,站直身体,就闻见她的呼吸。我俩狠狠地吻了一通,仿佛是要尽释前嫌。她脱光身子,躺在床上,我说我去洗个澡,浑身都是汗臭。我用力地搓着身子,感觉自己从未有过的脏。巨大的水流使浴室腾起了水雾,我在这层雾气中回顾这些年的事情。那一幕一幕同时呈现,又转瞬即逝。
我走出去,她已经睡熟,身上搭着一条空调被。我并没找到旧梦重温的快感,符启明给我的那段视频,却在脑海里回放。
我轻轻开门出去,忽然很想买一堆吃的东西,摆到老婆和女儿面前。
晚上天气晴好,哄女儿上床以后,我和王宝琴搬着沙滩椅上到楼顶,燃两盘蚊香,躺着看星星。从海南回来以后,她就去网上淘了一对沙滩椅,放在阳台上,或者放在楼顶,躺上去,想象身边波涛汹涌。我问她要不要取望远镜,她说哪这么麻烦?躺着看,看累了睡,最好。
她白天上班,累得不行,一会儿就睡去。我把天空仔细地看上一阵,忽然想起符启明说过,他的理想就是建一个天文台,给屋子安装玻璃穹顶,晚上任何时候醒来,睁开眼就可以看到整个星空。我想告诉他,其实用不着玻璃穹顶,像我这样就能达到他要的效果啊。那穹顶有什么用呢?防雨吗?下雨天反正也看不到星星。或者是为了防蚊子?点两盘蚊香效果也是差不多的啊。
当然,这只是我的理解,在他看来,一切升级换代的措施都不是多余,一分投入就必有一分收获……也罢!我自以为对他很熟悉,要是他找我写他个人事迹材料,我说不定能写够一本书。但我不敢说,我懂得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