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历史,捧着久远年代的泛黄的书页,咀嚼,除了沉重还是沉重。不知是历史使然,还是因为以自身粗浅的水平尚无法还原其成为有血有肉的鲜活。而至魏晋,书间的人物陡然灵动起来。似乎是拨开旧时光层层的暮霭,一下子望见了他们。有人形容这个时代是“华丽血时代”,在政坛兵刃相接的血腥的黑暗中,却能有些许甚至许多华丽出场的人物。清新脱俗,风骨傲然,生如玉人,形容俊朗。以他们难得的才情和对生命本身的体悟燃烧着骨子里的激情,点亮了那个时代,也点亮了后世文人寻觅着的路。
你会觉得奇怪,先前谈的“君子忧道不忧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信条一个瞬间被击碎。你会好奇,人格本身能够有如此的美感,以至于将外表也映衬得无比妍丽。读他们的故事,人就不自觉地也变成了优雅的诗人,吟咏几句,回首就看见真实的自己。
听他们的往事,你自己就仿佛也化身为清雅的竹、清冽的酒、和润的玉,或者是一支箫、一品琴、一斟茗,你感受到自己喧嚣的生命一下子变得淡雅脱俗,人也随着恬然起来。
他们是汉魏时代上天遗留给世间的贵人,是南北朝之前奏响的前奏曲。鲁迅先生说他们是“为了艺术而艺术”,宗白华说他们在追求和实践着“人格的唯美主义”。我辈只能慨叹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儿生存在这么黑暗的时代。
是什么造就了两晋人物的美?成就了他们摒弃世俗意义上的入世出仕,光宗耀祖,而简简单单地追求人本身的美,追求心灵旷达无比的自由?最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时代的人不再渲染道德框架中的伪善,如此坚决地从俗世的桎梏中超脱,把自己当做美来欣赏。外在的华丽与内心的充实终于在几个世纪的回转中达到了审美意义上的统一。尤其是当世人都如此崇拜美、唾弃丑的时候,一个时代的丰碑已经立起。
《世说新语·容止》里记载:“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这才是对美的终极追求,即将对才华、气质、风骨的推崇都划归到华美本身上去,将对人之美的赞叹表现为生活寻常的小事件中。这样清俊脱俗的审美活动,只有那个时代的人才驾轻就熟,只有熟悉了自我并将自己也融化到自然中的美丽的人才承担得起。
而在两晋的短暂的历史中,我们却享受到如此珍贵的盛宴。在一个当权者无能,时人无力改变的灰色的年代,我们却能如此享受着发自内心的对美本身的追求者的诗画人生,该是怎样的幸运了。
也许正因为社会的动荡与司马集团的强权下脆弱的道德支撑,正因为在天灾和人祸同时袭来的时候,人渺小的生命本身并无力改变现状,于是这些人才在感知了生命脆弱、死亡坚强之后如此正视生命的价值,如此质疑活着的意义。正如叔本华在《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提到的那样:“当人逐渐认识到人世、生命都不能彻底满足他时,他就不会再苦苦依恋这两者。而这一点便构成了悲剧的精神,并最终将会引向淡泊宁静。”这简直就是两晋时期的写照。当命运已经不能为个体能力所左右的时候,两晋的人们就不再苦苦依恋生命的赐予。他们于是希望趁机把握住有限的生命,放浪形骸,从自由的享受中攫取生命的价值。“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读起来,隐约嗅到了死与生的冲突的火药味,也体味到写它的人的无奈。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这些狂饮着酒、服着寒食散,宽衣解带,无畏世俗的精灵,谈玄论道,披发行散,将对美的追求和生命本身联系起来,使对人的价值评判挣脱了汉礼教的约束。其所推崇的“得意忘言”的境界,是繁复后的极简,是奢华后的平淡。
如果说如“竹林七贤”等人的“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豁达”让时人歆羡,那么名士之间的惺惺相惜,英雄共勉更加让人叫绝。
已入知天命之年的何晏称赞束发之年的王弼:“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嵇康一曲《广陵散》之后将儿子托付给山巨源,之前如《与山巨源绝交书》的抒发与恩怨也随之飘散了。若不是对生命有一个了然的顿悟,若不是对世界的认识早已超越了凡俗的界限,这样的情愫是常人难以揣测的。
真正的英雄,是明明透彻地知道了这个社会的黑暗,却依旧以赤子的情怀优雅豁达地面对的人;是那些在名望汇聚到极点一个转角体味到淡然宁静的价值的人;是当现实无法变更人力不及整体命运的时候,潇洒地吟着诗的人。有人评价说两晋时代就是后英雄时代的历史转折点,是古代文人审美观的转折点。视具体事务为俗事,在只言片语之间体会生命的玄妙,把超凡脱俗作为人生的最高标准。只有魏晋时代的骄子,才将历史演绎得如此精彩,让人慨叹精湛。
“朝乐朗日,啸歌在林。夕玩望舒,入室鸣琴。王弦清激,南风披襟,醇醪谇虑,微言洗心。幽畅者谁,在我赏音。”谢安的理想也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理想。纯真质朴,风骨翩然,君子之风皎皎。多少年过去后,人们淡忘了名利场上追逐的皇权富贵,淡忘了堆砌财富争夺声望的达官贵人,却依旧津津乐道于这些真名士独有的风流。有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以鹅为伴,挥挥笔墨就是“死生亦大矣”;有刘伶嗜酒如命,以天地为宅舍,以屋室为衣裤,一句“死便埋我”浸透着英雄末路的苍凉。而那个“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的阮籍,也高呼着“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震惊后世。
每一个人,都是一首诗,或高洁或悲怆,都是天赐的风度。
每段故事,都是一场梦,或恍惚或真实,都是历史造就的神韵。每一次回眸,都如同人世间的一次邂逅,偶然为之或是精心安排,你会在那些故事里发现自己的影子。这些英雄们,就像临行的将军,怀抱着时代造就的夜色,自然而为的风骨如同明月,皎皎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