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北京冬天瑟瑟的寒风里,立在长城粗犷雄壮的大笔调中。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走进历史的厚重感,走进被蜘蛛网尘封的烽火台早已熄灭的硝烟里,走进一个关于征服和抵抗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一年,我9岁,第一次和北京说你好。
萧索稀疏的树林间,听着老人们讲述着家长里短。京腔十足的调侃,高昂起的欢笑声。远处是天坛,一个标记着人与天对话记录的神圣的祭坛,一个为多少帝王抚平过心头疙瘩的遥远的符号。一下子从高高的圣坛上踱步下来,亲近了9岁的我。
我站在九龙壁这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侧耳倾听,听见母亲在那端叫我的乳名。在喧闹的庙会,我骑着一头小驴从人潮中央大摇大摆地走过,满心的得意。在一片清澈高远的天空里,永远飞翔着各式的风筝,小到几乎看不见。小小的我,站在老人中央,和他们搭着话,聊着北京。还有胡同口闲坐的大妈,一只慵懒的猫。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北京,教会了我做一个和世界有关的梦。我见识了大学校园里的湖光塔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事是需要你仰望的。举不稳相机的小手,却记录下了无数足以让我回味无穷的瞬间。它们,悄悄地化作日后诗歌里凝聚的意象和攒聚的激情,滋养出很多不同于以往的文字。
12年后,21岁,我再次踏上北京的土地。
一我站在繁忙的地铁站口,观察着来往的人们。那凝重的神色和匆忙的脚步,不肯为谁停留。踏着槐树花,迎着朝阳走来的清晨;天桥下排成队的浩瀚的车海喧闹着挣扎着。我偶尔抬头望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上海?杭州?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寸土地都散发着不同的气质。可是在今日的任何一个繁华的城市的街角小立,你都会迷惑自己身在何方,将往何处。趋同的步伐抹去了各色纷繁的历史,对速度的推崇淹没了原本绽放得肆意的特色文化。高楼记录了一个城市或一个国家发展的速度和决心,却无法铭记和承载文化的深度。我想起“废墟上的天使”,他身后席卷而来的狂风暴雨,就是一种对记忆的洗刷。我们,都生活在被洗刷过的记忆里,丧失了鉴赏祥和的权利。
故宫。接踵而至的脚步。依旧是高高低低的声浪,尤其是旅游团挥舞的旗帜和高声的喧哗。我踏入这座记载着昔日权力的恢弘的宫殿,想到多少帝王衣摆滑过的地方而今踏上了平常人的脚步,多少不为人知的争斗和书写都将在城门敞开的刹那终结。一位军人模样的人在白色的帆布包上画着极细腻的工笔画,我静静欣赏着他精致的笔尖与安静的造化。他抬起头,说,280块。我可惜他致密的笔墨与灵巧的表达,却无法买走他一幅画。
故宫的美,在于当帝王退场后厚重与庄严的等待;在于人潮退去,众鸟飞尽后安静的伫立,肃穆的神情。如果说建筑确实凝聚了修建它的人的情感的灵气,那么当一切的一切过去的时候,我站在大和殿恢弘的宫殿前,在风中,听见厚重的叹息声。权力的魅影在庞杂得有些绚烂的格局中得以体现,而英雄王寇的故事也在故宫夕阳落寞的背影中被诠释得精尽恰好。我曾经羡慕手握权柄可执掌他人生死的人,而今却无比崇拜那些日夜建造宫殿的工匠,仰慕那些从这里走向平凡的人。如果向上行走需要魄力与勇气,那么向下行走需要的大概就是淡泊和平易吧。
故宫讲过多少人间的故事?有多少聆听者?有多少记录者?
我们都该是其中一个。
北京,涌起太多繁华的楼影。
北京,淡出了太多往昔岁月的留声。
二我坐在国家大剧院的一角,听奥地利童声合唱团的孩子们空灵的歌声。金碧辉煌与人流涌动,总有一些感动是值得你这样用全部的情感去聆听的。那晚,我在跳动的光影里,在一片空灵曼妙的歌声里,激动得流了泪。我似乎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艺术可以唤醒心灵。
我记起6岁的时候,亚运会的花样滑冰比赛场上,一个穿着粉红色裙子的小姑娘在比赛过程中摔倒了。在众人的唏嘘声中爬起来继续完成比赛。多年之后,“感动中国”的获奖者中,也有两个人以近乎完全一致的方式获得了这个奖项。而我总在想,其实一些东西原本是融合在生后中最普通最平凡的坚持,却因为外界的渲染而变得异类和别致。我们就在这一次次的渲染中丢掉了很多最初的价值认同,以为自己获得的是额外的报酬。
从那之后,每当我在滑冰场上摔倒,或是在生活里磕磕绊绊,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唏嘘声中爬起来继续的坚持。那个粉红色的裙摆,成了支撑我的动力源泉之一。
三在夜色笼罩下却依旧灯火闪耀的什刹海,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看到众多狂欢的身影。商业街比肩接踵的人群、酒吧门口招揽生意的店员伙计、绚烂的人造灯光和几乎沸腾的摇滚音乐声……我想,其实老北京并无太多改变,只是这个城市的装潢改进了不少。我于是揣测北京人的内心,都还是怀念着那些被拆除的老胡同,被工业的脚步践踏而消弭无影的老城楼的。北京人的血液里,还是流淌着前朝依稀的气质,他们以这座城市为骄傲,为自己是北京城的一员而自豪。
和12年前来的时候一样,北京人会很得意地告诉你哪里是前朝旧事的遗影,哪里是最纯正的小吃街,哪里有新变化。可是,他们无一例外地称赞那些在发展的车轮中被毁掉的遗迹,感念那些被遗弃在历史长河中细碎的瞬间。比如什刹海老胡同的宁静,还有带着书生气的校园里依稀的湖光塔影。
当我看见几位衣衫褴褛的乞丐收拾了行囊,站在夜晚在灯火映衬下依旧波光粼粼的什刹海畔的时候,我的心头涌现了一句诗:就算我失去了一切/我还有这一片宁静的海/就算我失去了这片海/我也还有我观海时皎洁的记忆。
人生是没有绝境的!
当我们退到悬崖边上,也还有悬崖下的无限风光在等待。即便是死亡,也还有死亡后的一线希望。在北京交错的地铁线旁,我不止一次地想起海子。他憔悴的神色和他赴死前的几句诗总让我迷惑于他以怎样的勇气去面对死亡。也许诗人都是活在自我开拓的诗意的王国里吧!也许一些情愫是凡人无法体会的。浪漫至极却也落魄至极的海子,终于在更高更远的世界里同自己的灵魂的本真相遇。
时至今日,每当我听闻死亡的讯息,尤其是那些自我了断的信息,我都会想到海子。生如夏花,死若秋叶。灿烂的韶华,惨烈的赴死。我自认为这比一些被冠以无数理由借以宣传某种思想的死来得更让人惋惜。虽然生命是等值的,生命同样是可贵的。
12年前,我站在北大古老的建筑旁说,我要来这里读书。10年后,我没能实现当初的诺言,却也无比感激如今的际遇巧合。12年后,我没有去看北大的那片我曾经在上面溜冰的湖,没有再去仰望高悬的匾额。我希望一种情感永远地滞留在我9岁的记忆中,一种伟大永远停留在年少的轻狂里,现实汹涌的波涛就不要来打扰那样的美好了。有些事情,注定要过去。
12年前,我奔跑在故宫清冷的大殿前,轻而易举地看到了帝王妃子的内室和巍峨的龙椅。我想象着,自己若是帝王……12年后,我挤在拥堵的人群中,随着挥动的小旗和喧闹声游了一次故宫。业已残缺的日晷、被游人抚摸得发亮的麒麟、踏低了的门槛、吱呀的宫门……每一次经过这些古老的遗迹,我都会想起自己所读到的历史的片段,想起那个盛极一时的帝国,那些包揽天下的情怀,那种丝丝缕缕难以释怀的哀怨……有些事情,只能属于一个时代。
12年前,我第一次坐上飞机,以为从北京到家是一段遥远的行程,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再见北京,伤心地哭泣。12年后,我在悬挂的世界地图中,圈画出自己的目的地,世界并没有想象的大。我的那些朋友们已经散落在天涯。
对于我,从9岁踏上返程的飞机的刹那,我就感觉到:
北京,12年前是繁华的背影。
北京,12年后是背影的繁华。
(2011.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