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州,景色素来是美不胜收的,春风又绿湖岸边。一阵微风,搅乱一池春水。这一年的春季中,我平静淡然了十五岁的的心也如江州西山旁那碧波荡漾的池水一般,微微一动。
一切源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选秀,我拜别父母,入了宫,带着满心的未知和不舍。选秀?我坐在马车里悠悠然心想,不过是莺莺燕燕们凭着祖上的功绩和父辈的官职,得此一个机会,挤破了脑袋也无非求得了和众多女人一同侍奉君王罢了。如此可笑的一段姻缘,也是我命里注定的姻缘——可我,当真不在乎。
但你知道,人生总是充满变故,你即使觉得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再改变,可未来的事其实谁也无法提前预知,比如你会遇到什么人。而对我来说,那个人的名字唤作楚君微。没错,是当今的九五之尊,也是我名义上的夫君。
金銮殿中初见他的那一刻,我便陡然明白了什么叫做一眼就是一生。从此,我将一颗痴心交付给他,即便他从未正眼看过。我也将善良、单纯和无忧无虑通通埋葬,我告诉自己,要想接近他,得到他,就得告别以前那个没有心计的秦沛安。
你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吗?众人齐呼万岁,气氛压抑的好似暴风雨要来临。可他,却那样云淡风轻的稳步踏进殿中,龙袍轻扬,他已从我的身边匆匆走过。我微微抬头,禁不住偷瞄了一眼。他的侧脸淡漠极了,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今日的选秀不过是一场例行的盛会而已。满殿的倾城之色,他皆没有看进眼里。
片刻之后,玉贵妃也来到殿中。她坐在皇上近旁,眼神与皇上同样平静,看不出任何悲喜。可当我盈盈一拜,轻声开口诵出那首诗时,我分明看到她的唇角浅浅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以为,在这一关中,我赢了。赢得了在宫中地位举足轻重的玉贵妃的赏识,也自然赢得了留下来的机会。可其实我错了,我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她来单独宣见我的旨意。我满心疑惑,后妃不都是常常利用新进宫的秀女做一颗棋子,来帮助自己铲除别的嫔妃吗?如果她让我去做什么事,即便是我最最不耻的阴谋,我想我也会答应的,因为那是可以靠近皇上的唯一途径。
可是,玉贵妃平淡的反应,却并没有如我所料那般。就好像,那天之后,她忘记了这样一个人。
在秀女苑中,我听到很多关于她的传闻,这让我越发觉得好奇。她们说,玉贵妃是个性子极淡的人,在后宫与别人几乎没什么交集。安静淡然,从不争宠,却总是得到皇上的专宠。
我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竟禁不住暗暗握拳。我觉得,皇上喜欢的是玉贵妃这样的女子,于是我刻意让自己也能像她一些。如此一来,有朝一日我站在皇上身边时,就可以如玉贵妃一般从容淡雅,空谷幽兰般沁人心脾。
秀女苑中与我同进宫的人们,都纷纷花重金送给皇后或宁妃等早年入宫的嫔妃,她们得到了晋升的机会。一个月一个月的过去了,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终有一日,偌大的秀女苑中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但我却并不懊恼,微微一笑,我觉得自己似乎学会了淡然处之、不争不抢。——就像,玉贵妃那样。
有一日在九曲回桥边,我听闻皇上去了宫里的佛堂,虽然只是片刻,但我也不愿放过这个细小的机会。临华殿,我根本无法靠近,乾清宫就更不必说。于是我日日都会去佛堂之中,日出时开始抄写佛经,日落时收笔,微微叹息今日竟又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可这世上有一句诗,叫做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日又是去佛堂时,远远便看到有人影。于是我按捺住欣喜的神情,踏进门槛时却发现那人并不是我期待中的男子,而是——我看着她的侧脸,便能认出是玉贵妃。
仿佛是天助我也,我和她很合得来,于是我成了鸾影宫的常客,见到皇上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我不禁暗暗感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皇上晋封我为妃的那天,夜里我由丫鬟侍奉着静心打扮一番,在宫里默默等候皇上的到来。三刻、五刻……滴漏声声,如重重的捣击一般敲在我的心上。整整一夜,蜡烛燃了又灭、灭了重燃,我仍是没有盼来他的身影。甚至,连一句解释的话语都没有。也对,他何须向别人解释什么。天明之时,我终于肯承认一个残忍的事实——他晋封我为妃,不过是为了讨玉贵妃的欢心而已,想让她在后宫中有个伴儿。
我的等待、期盼、痴心,全然变成了一句笑谈。我笑的无奈,笑的嘲讽,笑着笑着,看到妆镜中的自己淌下了泪。泪珠滑落在静心装扮过的面容上,胭脂如同滴滴鲜血般,让我的心里狠狠刺痛。
不得不说,玉贵妃待我如同亲生妹妹。我想,若是没有皇上的存在,我真的愿意和她成为异姓姐妹,这样优秀的一个人,我也是欣赏极了的。只可惜,我们两人共侍一君这样尴尬的身份和处境,注定我与她成不了真心的朋友。
只能期盼下一世了,我无奈叹道,请原谅,我的今生已经交付给了临华殿中那个男人,我决定为他而活。
上天终于肯眷顾于我,在春季狩猎之时,我买通一个武艺高强的刺客,让他佯装欲刺皇上,而实则将弓箭对准打算救驾的我。那一刻,在生与死的边缘,我的心中竟没有分毫恐惧。我痴笑自己,已是爱他爱到了痴狂的境地,竟忘乎了所有,只为求得他的爱怜和眷顾。
而我,如愿以偿。他总算肯亲自来到我的宫里,虽然眉眼仍是冷淡,但语气比以前,明显多了分关切的意味。
“你怎样?”他看着我,眉头轻皱。
我潸然泪下,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怎么也止不住。
他以为我是伤口疼痛,于是转身大步离开,去吩咐门口候着的丫鬟,请太医过来。我抹去眼泪,心中温暖的如同被和煦的春风微微拂过。
君微,我轻唤。当然,是在心里默默唤着。
可是麻烦也接踵而至,我发现我甩不掉那个叫做白贤的刺客了。一开始,我觉得烦躁无比,可后来转念一想,既然甩不掉那便不甩了,我留着他日后自有用处。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我刚刚在花园练琴结束,回到寝宫中时。发现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的多了一个陌生的男子。
“你是何人?”
“你只需要知道,我不会伤害你的性命就够了。”那个男子背对着我,语气从容。“南英山知道么?”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
我点头,“怎么?”
“白贤是南英山的人,你不要再纠缠于他,也休想再利用他来达到你的何种目的。”
“笑话,”我满不在乎,“是他自己甘愿留下来,愿意帮我做事。”
“你不该再利用他对你的感情,这样做只会害了他。”
白贤对我有意,我一早便看出。也正如此人所说,我确实利用了这一点,让他死心塌地的留在我的身边做事。我心中微有恼意,开口不屑的问道,“你究竟是何人,有什么资格插手我与他之间的事?”
那人闻言,微微转身,给我一个冷然的侧脸,刹那间我觉得脖颈一凉,低头一看竟是一把匕首抵在了上边。“南英山匪帮听令于我,我说的够清楚了么?”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人便是玉贵妃口中常常提起的二哥,元振甫。也是前朝皇室的后人,钟裕公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白贤告诉我的。
他说,他在前朝时便是元振甫军中的一员,他做不到背叛和欺骗。“让我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就当是告别。”
我默然。想了想,告诉他,“那,去杀了玉贵妃罢。”
白贤拒绝,“她对公子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那我对你来说,算是不重要的人?”我呵呵一笑,“你效忠的是她二哥,又不是她。杀了她,也并不算是背叛。”
说出这几句话时,我不曾想到,这竟成了我与白贤之间最后的对话。那一夜,他命丧于元振甫的剑下。我知道,是我亏欠了他。我花重金打通了关系,派人将他的尸首妥善安葬。我至今还记得,那一日天空低沉的像是要降下一张天罗地网,怒斥这人间的恩怨纠葛永不停息。
这后宫终是将我变成了一个心如铁石的人,我哭不出来。只觉得深深的亏欠了他,同时也知道,这条路我还要继续的走下去,已没有回头二字可言。
其实,我让他杀了玉贵妃,不完全是出于嫉妒。更多的原因是我清楚,即便今日我不杀她,过不了多久太后也会亲自动手。她有着危险的身份、有一个更危险的二哥,最最致命的是,玉贵妃是一个情深意重之人,对她与二哥之间自幼长大的情分看的很重很重。而太后,是绝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女人,时时刻刻威胁着后宫,威胁着楚氏的江山。
说实话,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若是太后身为男子,也会是一个名垂青史的皇帝罢。原因只有两个字——够狠。
临华殿中那一夜,我一生都忘不了。我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成为这天下最最幸福的女子。次日清晨,当我看着皇上悔恨的神情时,我才明白,我的幸福,转瞬即逝。
忽然想到了白贤,这个为我付出生命的男人。我嘲讽一笑,也对,我还有什么资格要求一生的幸福?
得知玉贵妃被赐死的消息,我第一反应竟是去慈宁宫找解药,并且我也这样做了。
太后冷眼看着我,“你会后悔的。”
我一步步缓缓走近她,我知道,我一直是她用来对付玉贵妃的棋子。可我也知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有机会无比靠近过君微。后悔?笑话。只要靠近过那一片温暖,我就不会后悔。
我自私的心想着,白贤对我亦是如此罢。
“太后娘娘,”我笑着走到她的面前,冰凉的匕首猛地搭上她的脖颈,就像那夜元振甫威胁我一般。“解药。”
“秦沛安,”太后毫无惧色,“你下不了手的。”
“那我呢?”元振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只见他快速接过我手中的匕首,我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看见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太后的脖颈上出现一道尖锐的血痕。
“太后娘娘!”赵公公大惊失色,“你们……你们!”
“解药。”我仍是重复这两个字。
“秦沛安,你连哀家的一颗棋子都不配做,这一生就不要再妄想得到皇上的心了。”太后勾起一笑,轻蔑的扫了我一眼。
我也一笑,却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笑是多么的凄婉。
“我告诉你们解药在哪里!”赵公公看着太后脖颈上的血痕渐渐加深,慌忙喊道。
我随着他去取了解药,刚刚到手,就看到皇上的身影大步流星的赶来。
手中一空,只见元振甫夺走了解药,紧皱着说道,“我要去救玉儿,没有时间和他过多纠缠,交给你。”
我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皇上接住轰然倒地的太后,那寒冷至极的神情让我的指尖止不住的颤抖着。
“太医都去哪儿了!”他冷喝一声,然后下令,“封锁所有宫门。”
这个男人即便在如此慌乱的时刻,也还是保持着井井有条的思路,他已经想到了元振甫会带着元玉梧离开。
“皇上,”我跪在他的身边,他却根本不看我一眼。我忍下泪,尽量说的语气平和,因为我知道哭哭啼啼只会让他更加轻视。
“她只有去了宫外,你们才有机会重新开始。”
君微并没有开口回答我的话,他扶着太后进了寝宫,看着太医仔细的疗伤。自始至终没有下令说过追捕这样的话,我知道,他终于肯放她离开了。也知道,我终于永远的失去他了。不,我从未得到过。
多么讽刺。呵,我不怨命,只怨自己太痴。
我的爱,始终像是寂寞扬着帆。你可知道,我多么想陪着你一起远看这明明暗暗的繁华世界,一起守住这粉妆玉砌的江山。后宫三千,女人的心似是纷飞烟花,灿烂却短暂。那一哥哥倾城之色,却只能一人面对薄雾月弯弯,徒留今生独自对酒谈。
我们之间的回忆戛然而止,你不再给我机会出现在你的余生中。我只能转身一笑,再次回想我们这一段。却是多少残怨,我们这一段。
父亲被处决的消息传到寒露苑,我发疯一般的要寻死。终究是害了家人,让他们为我的野心做了最大的牺牲。
“你还欠她一句道歉,所以不能死。”
我又一次看到了他,楚君微站在门口冷眼看着我寻死的举动。我明白,他口中的那个“她”,是玉贵妃。是将我视作亲妹妹一般疼着的玉贵妃,刹那间,泪如决堤。
正熙六年,宁妃宁尔珍掌凤印,管理后宫一切事宜,但皇上却始终未将她封为皇后。
皇上每年有大半时间不在皇宫中。那在何处?答曰,民间。几乎各地都留下了他的身影,当然不是以皇上的身份四处巡查,而是普通百姓。而他留在皇宫中的那几个月,处理的事情便是颁下一些惠民利民的新政,百姓直呼这些政策及时又切中要害。
有人欢喜有人愁,皇上雷厉风行的处决贪官污吏,斩首示众、抄家流放……毫不手软。大小官员皆不放过,并且,竟无一是冤假错案。朝中风气,焕然一新。
当然,在他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四处巡查之时,身边总少不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还有——两只小鬼。
“爹!”这是楚代禛的声音。
“娘!”这是兆若的声音。
元玉梧和楚君微相视一笑,双手紧紧相牵,同时选择以沉默应对两个闹腾的小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