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挑起来居然是八阿哥福惠跑进来。柳夭乍然见到福惠，喜欢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莲花馆她是没办法再去了，可是福惠却总让她惦记，正愁着不知怎么才能见面呢，没想到福惠居然自己来了。而且，他看起来已经毫无病容。不但没有一点病恹的样子，倒是面上一团洇红竟像是女孩子涂了胭脂似的，别提有多好看了。柳夭当下心里虽觉得有些奇怪，但是这感觉一纵即逝，只顾得拉了福惠说话才是要紧。
跟着福惠进来的嬷嬷皱着眉笑道，“阿哥这是哪里想出来的？岂能跟主子叫格格？这不是错了辈份了么？虽说主子现在还未获封不是阿哥的母妃，但是万岁爷不是早就说了过几日便行册封礼么？阿哥现如今就是不叫母妃，至少也要叫‘德和莫’吧？”
柳夭在园子里时间久了，也渐渐地懂了些国语。知道福惠称她“格格”意思是把她当作姐姐。这倒也无所谓，福惠愿意怎么称呼她，就随他去好了。但是偏这嬷嬷多事，又教导起来。说到“母妃”已经让她脸红了，心里暗想，这“母妃”的名分早就不可能了，还提它做什么，看来雍正说过的话没人敢不当真。这嬷嬷又特别认真，非要福惠称她“德和莫”，那就是姨妈的意思了，更是不伦不类。
在这样的事情上争论且是没意思，柳夭回头向宫女要了那个刚刚绣好的白缎书包递给福惠笑道，“阿哥病好了，我真是为阿哥高兴。这个书包送给阿哥上书房时用吧，也不知道阿哥喜欢不喜欢。”这样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那书包上，谁都没再提关于称呼的问题。
福惠接了书包捧着仔细瞧，那上面的绣样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真是说不出来的新奇和喜欢。他和父皇雍正帝一样都极爱狗，自己也养了几只，都是太监们负责料理，他只没事时去逗着玩玩。只是从来没想到过还有这样的狗，都说人模狗样是句骂人的话，偏是这小狗装成了人模样又这么可爱。别说是福惠没见过，连跟着他的嬷嬷也一样没见过，这样的绣件足以让她张目结舌。
福惠不肯把书包递给嬷嬷，自己抱紧了向柳夭笑道，“喜欢，真是喜欢，一会儿我拿给汗阿玛瞧瞧。”柳夭这边的宫女见自己绣的东西八阿哥如此赏识也觉得相当有面子，自然高兴。只是一提起“汗阿玛”柳夭才忽然想起来，向跟着福惠的嬷嬷问道，“阿哥去见过皇上吗？”论理福惠到九洲清晏殿来自然是应该先去见雍正，然后才可能来自己这边，那也得雍正许可。
嬷嬷笑道，“原本是来给万岁爷请安的，偏是万岁爷在前面殿里和怡亲王在说什么，雅图公公吩咐奴才先带八阿哥来见主子。”
“怡亲王”三个字一入耳，柳夭听得格外清晰，没再说什么，只看着福惠还在捧着书包看上面的花样。还没回过神来外面有脚步声听得清楚，隔着帘子有个宫女回道，“主子，万岁爷回来了。”话音未落果然帘子挑起来处雍正已经从月洞门外进来。他穿着米色常服袍，格外干净的感觉，连衬得面色都柔和了许多。头上戴着藤丝常服冠，冠檐下面的一双眉光格外浓黑精致。进来第一眼便扫到了柳夭身上，一屋子的人已经都起身行礼。
雍正俯身亲手将福惠拉起来，也命其他人都起身。识趣的嬷嬷、宫女们悄然鱼贯而退，殿内只剩下雍正、柳夭和福惠三个人。福惠将刚得的书包拿给雍正看，雍正一眼看到上面那只奇形怪状的小狗一边和福惠说话一边又扫了柳夭一眼，但是自始至终都未跟她说过一句话。柳夭想起前些日子的事，自己也觉得怪没意思的，干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了。
静静地在一边听雍正问福惠功课，不大会儿功夫福顺又进来禀报说晚膳已经备好了，请皇帝的示下摆在哪里。柳夭暗中松了口气，总算要结束这别扭的局面。雍正拉着福惠站起身，吩咐将晚膳摆在西梢间书房外面的一个次间里，这地方正好在他的寝宫的书房之间，也是他日常里行止坐卧的地方。
柳夭站起身原本是要恭送，不想雍正回头来微微一笑道，“今日难得，你就和八阿哥一同陪朕晚膳吧。”说罢不等柳夭回答便拉着福惠向外面走去了。而柳夭还望着他的背影，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想了想，也不能总是触怒他，只得跟在雍正身后也向西边殿内走去。
御膳原本就要食前方丈，雍正又极为讲究饮馔之精洁，何况这还是特意赐八阿哥晚膳，所以更是格外丰盛。对于柳夭来说，已经是难得的恩典了，连有名分的妃嫔都很难有这样的礼遇。不过再好的佳肴这个时候也味同嚼蜡，一点心思都没有，总感觉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在让她逃也逃不掉。
幸好还有福惠。福惠正在调养病体，说是用膳其实也就是浅尝辄止吧。缠着柳夭说话，柳夭这才慢慢自在起来。不大会儿功夫便忘掉了雍正尚在侧，柳夭和福惠拿着两盒云子在另一边玩起了五子棋来。
柳夭不擅此道，居然被福惠赢了不少。不过她向来看得开，输赢无所谓，只是觉得福惠似乎难得这么开心，小小年纪总是心事重重。两个人忽然争执，忽然谈笑，柳夭也不得不感叹，清宫里的皇子真是少年老成，福惠只有虚龄七岁但是完全已经不是稚子样貌了。
膳桌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撤了，雍正坐在一边的椅子里看似在看书，其实一颗心全在炕上玩五子棋的柳夭和福惠身上。这样的场景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现在看来却是让他无比地动心。他的寝殿内有多久没有这么热闹和温暖过了？冷清得太久了吧？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方听见福顺在外面提醒道，“万岁爷，到了下钥的时辰了。”
雍正放下书站起身吩咐道，“来人，掌灯。把跟着八阿哥的人唤来。”外面又是一阵忙碌，来去之间殿内又亮起来，柳夭这才发现原来外面天色已晚，快乐的时候总是时光飞逝。福惠也安静下来，好像和刚才的他完全两样。他目中渐渐染上一丝忧郁，这让柳夭既诧异又心痛。这时福惠的嬷嬷已经被带来跟着一起叩辞，终于到了他回莲花馆的时候，好像一下子没了精神似的。雍正看着福惠又嘱咐了几句，吩咐嬷嬷好生服侍着，福惠便退出殿外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殿内原本服侍的太监、宫女们也都不知所踪，只剩下雍正柳夭两个人。刚才还充满欢声笑语的殿内一下子又冷清下来，显得空旷了许多。因为过于整洁而显得气氛更加严肃，让人没办法再放松下来。柳夭瞧一眼雍正的背影，他看着那一对落地灯架不知在思索什么。想一想不如自己先叩辞，便对着他的背影肃了一肃放轻了声音道，“皇上还要批折子吧？我……”
她话音未落雍正已转过身来。灯光在他身后，她看不清他面上是什么神情。“别走，朕有话和你说。”他急急地拦下了她的话，阻止了她要离开这里的想法。就是不想让她离开，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殿内一下子又安静下来了，两个人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
柳夭低头不敢再看面前那人的目光，这在她是多么少见的事，她一向习惯盯着别人的眼睛说话，常有被她盯怕了的人。而雍正的眼睛却更加不肯放过她，她不敢再看他，这样微妙的变化竟能让他心里狂喜，只是表面上他并不表露出来而已。柳夭的秋香色衣裳在殿内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显得那么鲜亮，好像给他心里带来了某种冲击感。他慢慢走上两步，不会吓到她，缓缓开了口，“朕要如何赏赐你？你说，想要什么？”他是天子，只要他想，什么都能给。
为什么要赏赐？柳夭诧异之下才抬起头来再次迎上他的目光，不解地看着他。雍正微微一笑，“你让福惠如此开怀，已是难得，朕不该赏赐你么？”原来是为这个，柳夭微微喘了口气回道，“皇上的赏赐我愧不敢受。”她是为了赏赐才这样待福惠么？就算是他再开怀，还能有几天这样的日子？怕是数都数得过来吧，最终她还是没有权力去改变一切的。忽然伤感起来，不再往下面说。
雍正慢慢踱到她身边。从未有过的惴惴不安，到现在她都不肯接受他。看着柳夭面色微变，不知她心里又在想什么，忽然觉得有些害怕，既便他是天子，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由他掌控，想留住她，能做到吗？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伸臂揽了柳夭的身子用力带入怀里。因是促不及防，柳夭蓦然一颤，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再躲开。在这样的夏夜，这样高大空旷的古代宫殿里，她心头是前所未有过的凄凉，而他给了她一种安全感。不知为什么，心头笃定地认为他是可以放心去信赖的。
“让朕抱抱你，好么？”柳夭在沉默中的默许已经让雍正感受到，这样的感觉让他既欣慰又欣喜。心头最冰冷坚硬处好像瞬间开始慢慢地走向春暖花开。又好像是在一个长长的疲惫征程之后终于找到了让他安心而想永久停留的休憩处。“朕想抱一抱你……”他慢慢将柳夭搂进怀里。她依旧沉默，他声音低柔似梦呓，“朕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不会错，朕一定不会错。”柳夭又是一颤，慢慢的又坚定地从他怀里挣出来，仰面瞧着他，“我不是你的诺儿，不是你的敦肃皇贵妃年氏，不是年雪诺。”声音已哽咽，泪落如雨。雍正心头颤动，感觉好像内心最柔软处正在被轻轻拨弄，说不出来是悲是喜。抬手轻轻为柳夭拭泪，目中漫上温柔，柔声道，“朕知道你是谁，一定不会错，夭夭，你就是朕的夭夭。”他独有的气息弥漫在她四周，让她渐渐感受到目眩神迷，没再反对。朦胧中好像眼前这一刻在不知什么时候发生过，现在只是在重演而已。
“只要是你想要的，朕都能给，都会给，只要你肯留在朕身边。”雍正目中的温柔如水般漫过柳夭心头。她微微叹息，反问道，“真的吗？”她心里的牵挂若能有一朝真的解脱，那她也许会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心吧？她动摇了，她真的不可以改变历史吗？
“天子无戏言。”雍正揽着她的腰极温柔地说了一句，这太不像是那个白日里威仪赫赫、铁面无情的皇帝了。
“我要你赦了允禵。”柳夭狠了狠心，飞快地说了这一句。她不是那等近之不逊的小人，也并不妄图想改变历史。只是总觉得这是她前一世欠了允禵的，只有允禵无恙她才能安心，不然她必会受一世的纠缠。
雍正完全没想到柳夭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明显一怔，果然面色渐渐清冷下来，淡淡问道，“你这是跟朕交换么？朕若赦了他，你便留在朕身边？若是朕不肯赦呢？”他虽然面色已变，但是手上却不肯放松，仍然紧紧揽着柳夭的身子。这个样子别提有多么地别扭了，柳夭一颗心瞬间如同浸入了冷水中，全身的力气都要丧失殆尽了，他果然不肯赦。
“这不是交换。”她只能无力地回答了这一句。
“那算是什么？”雍正却不肯放松，步步相逼。
“这只是我想做的事，若不如此，我永世不得安宁……”听她越说越不像了，雍正的目中温柔已褪，完全是怒火中烧，不等她说完，竟然飞快地低头吻上了柳夭的唇，把她后面的话堵了回去，心里却是无比地害怕。
他的神思已经回到康熙五十三年雪诺嫁入雍亲王府之前的那一天，让他至今都悔之不迭的一天。因为雪诺借着出宫归省的机会去八阿哥允禩府里找年羹尧，被他知道，当时还年轻气盛的他立刻便追上雪诺所乘的车去兴师问罪。两人都是傲气的性子，一环顶着一环地治气，最终才引得雪诺说出了那样的话：既便是嫁入了雍亲王府也不会对他有任何非份之想，最好两个永同路人，若不然便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毒誓过后也渐渐被忘掉了，他已经是爱她至极，以为他可以为她担起一切，谁想最后终究还是一语成谶。两个人治了一世的气，心里都受了一世的苦，直到雪诺合眼断气之后他才明白雪诺一样是爱他至深。天人永隔，阴阳陌路，这样的遗憾真是让他痛断肝肠。
如今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他已经不是当年意气丰发的胤禛了。十年生死两茫茫，恍然入梦时换了心肠，如今再拥着夭夭时才能明白雪诺的一番心思。他自然不会让这样的事再上演，他不允许夭夭再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也不想再和她治气，他可以包容她，只要她能好好地留在他身边。
柳夭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被他忽然吻到唇上，刚想再张口说什么，胤禛已经长驱直入以舌尖相纠缠。夭夭心头悸动，她还是好怕，他会和允祥一样把她也当作诺儿吗？他是胤禛，她却不是他的那个“夭夭”。若说面对允祥时她能承受这样的结果，那么再面对胤禛时她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再去承担这样的后果了。早知是这样，不如一切都不必发生。她宁愿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否则便是退无可退了。
他感受到她的大力挣脱，那么绝望的感觉，她究竟在怕什么？一意孤行，强行抱紧了她霸道索吻。在挣脱的间隙，柳夭不禁轻呼，“胤……胤禛……”她竟叫了他的名字，他一怔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置信地瞧着她，心头惊喜。柳夭微喘片刻，强忍着心头难过，不肯看胤禛的眼睛，“我说过，我心里那人不是你，最好我们……我们保持现状，相安无事。”她只要这样，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你看着我的眼睛明明白白再说一次。”胤禛被彻底地激怒了。柳夭不答。“真要骗自己么？你心里也是喜欢朕的，不是么？”他早就不是从前的胤禛，能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一切。他相信他早已洞悉了她的心。
“不是。”柳夭果决地反驳了回去，心里莫名地有些痛。他说她喜欢他？他是这么说的！怎么会？怎么会？一定不是。
胤禛却忽然转瞬收了怒气，已经平静下来。她不是看不明白自己的心么？没关系，他会让她看明白。放开柳夭，忽道，“你回去安寝吧。”一边又向外面大声吩咐，“来人。”一个值夜的小太监闻声而入，不敢看里面的情景，无声地跪了一跪。“送你主子回东次间寝殿里去。”雍正转身走开了，不再看柳夭。柳夭静默一晌，也无声肃了一肃便在那小太监的服侍下出来。
刚刚穿过西次间，忽然又听到西边殿内太监似乎有意放大拉长的声音传来，“皇上传海常在侍寝。”
柳夭惊讶地止了步回头望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从来没见过雍正宠幸妃嫔，几乎都要忘了他还有那么多的后妃。刚才的声音好像是极为刺耳的噪声一般在她耳边久久挥之不去。毅然转身向东次间走去，心里倒不像刚才那么空落落的了。她绝不会和别人分享，大不了就是放弃。如果真的有那么多人在他身侧，她宁愿远远驻足观望也不想混迹其中。这样超脱些她才会觉得不会失掉了安全感。
微曦初露、晨光乍现，一轮红日尚未升起，但是能让人预感到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必然得阳光明媚。海常在从九洲清晏殿走出来，心情就如同这一天的天气一样，说不出来的好。
院子里纤尘不染，连呼吸起来都觉得格外地清甜。那些树啊，花啊，还未到茂盛的时候，又透着那么地生机勃勃，似乎要攒足了力气给人一个惊喜一般。而海常在今天已经得到了她的惊喜。
她有好久没有奉旨来过九洲清晏殿了。其间也曾一度失落而心灰意冷，因为她也听到了一些传闻。刘韵儿为人厚道，总是劝她顺其自然，自己想开些。她知道她是为了给她宽心解闷，心里领情，面上却不肯服气。她的性格生就得如此，何况已是距九重之上的皇帝如此之近，叫她又怎么甘心？
不想昨天已经是那个时辰了，忽然九洲清晏殿的太监急急地来传旨命她侍寝，本身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更没想到的是，后面还有喜上加喜。海常在回味着从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一切，直到现在心里还不能平静下来。她破例在九洲清晏殿过夜了。
她带着人正要从殿后绕过去，出月亮门，沿后湖岸过，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并不远。无意间抬眼一望，忽然看到一抹娥黄色的影子正步态轻盈又飘逸地走到了自己面前。这倒让她一怔。
柳夭昨夜几乎一夜未睡，早上很早便醒来，怎么也不能静下心来，干脆起身，想在院子里散散闷。奇怪的是，这么一大早，既没有看到往常的忙碌景象，也没有看到雍正，甚至连服侍的雅图、福顺，还有其他的太监、宫女等，全都没看到。而就在她怏怏无趣想回到自己住的屋子时，不想竟在这儿遇上了海常在。
昨天，她亲耳听到了雍正命人传海常在来侍寝。按惯例，事后海常在便会被送走。倒没想到今天一大早在这儿遇上了，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别扭。可是面前的海常在那么艳丽夺目又不容她忽视。
海常在穿着鲜艳的丹色旗装，旗头上除了大朵绒花，还有那么宝光四射的八宝簪子和垂在两鬓的金流苏。面上尤其胭脂水润，丹唇艳红。她本人也姿容艳丽，完全压得住，倒也显得艳而不俗。海常在也正打量着柳夭。
柳夭仍然是双凤髻，头上两只翩翩欲飞的翡翠蝴蝶，此外便只有耳垂上两粒珍珠坠子。身上娥黄色衣裳不是旗装，汉装反显得更妩媚雅致。那颜色既鲜润又清淡，还不事张扬，偏又让人不能忽视。面上更是有妆似无妆，越显得秋水为神玉为骨。
海常在和柳夭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又同样都对对方好奇。柳夭知道这个海常在是目前唯一会被雍正翻牌子的后宫。虽不以次数取胜，但是足见其地位。而海常在却面上平静，心里已经颓然了。
她入宫自然是在雍正三年那个冬天之前。她也曾目睹过敦肃皇贵妃的风采。那时的皇贵妃高高在上，不易接近，也不容她当时一个小小的答应轻易接近，但是皇贵妃的神仙姿容、清幽气质她是铭刻于心的。如今怪不得园子里人人都传这佛阿拉氏是皇贵妃还魂，又引出那么多故事来，就是她当面一瞧，果然便是如此，面前这人果然与那薨了的皇贵妃一般无二。只不过皇贵妃胜在贵气，眼前的人却更为清雅稚气。
海常在和柳夭两个都没说话。最终还是跟着海常在出来的一个嬷嬷先向柳夭福了一福笑道，“主子，蒙万岁爷恩旨，常在已经进位贵人了。”
原来如此。海常在已经变身为海贵人。柳夭和海贵人两个人心里各是一翻滋味，就此别过。
九洲清晏殿内又恢复了前些日子的平静，一直到了六月末。这些日子里雍正和柳夭几乎再未见面，好像两个人陷入了一场僵持之中，又好像每个人都怕任何的一点轻举妄动会破坏了现在原本表面的平衡。
近水之处夏日里依旧凉爽，只是越发不习惯那不透明的窗子。柳夭暗想着如果也像西梢间的书房一样是透明的玻璃窗，那她是不是也可以欣赏临湖的景色呢？在三百年后售楼小姐的描绘中，这样的房子应该叫观景户型吧？价位都要水涨船高呢。
正胡思乱想，隔着帘子听到一个略有些尖细的声音，“主子，奴才奉万岁爷之命请主子去西梢间说话。”是个太监。柳夭忙从炕上挪身下来，宫女已经挑了帘子，柳夭略整肃衣裳便出了寝殿。那太监躬身回道，“万岁爷就在西梢间，请主子现在过去。”说是“主子”，其实连柳夭自己都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算哪门子主子，但是她又绝对不愿意把自己当作奴才，这样的选择真是两难。只是虽说没名没分，倒是上下里外一概人等没有一个人敢对她不敬的。
穿堂而过到了西梢间外面，竟有些紧张。那带路的太监细声儿回道，“皇上，佛阿拉氏到了。”里面很快传出一个雍正的声音，“进来回话。”不用仔细分辨就能听得出来他是平静的，不会再跟她发怒了吧？柳夭心里也略平静了些。那太监已经帘子挑起来，她进入殿内去了。
书房里只有雍正一个人，还是坐在临窗的地方。透过玻璃窗洒下一室阳光，真是久违的感觉。雍正穿着鸭蛋青的袍子头上没有戴常服冠，很随意的样子。那么浅淡的青绿色不但衬着他气色极好容光焕发，而且颇有一种雅致温润的感觉，让他完全变了一种气质。柳夭一进来就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徘徊。
这些天没见到她了，胤禛觉得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某些固有习惯上去。瞧着她身上的打扮，又轻又软的象牙白色交领中衣，同色罗裙，鲜亮的蔚蓝色斜襟褙子。如此干净又纯净的颜色，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绣纹。头上依旧是梳了辫子，最让他难以忘记的就是那一张生生世世都不会在他记忆里模糊掉的面孔。望着柳夭在他面前几步处停下来，先是肃了一肃，然后无声地跪下来，身后的辫子滑落到胸前，上面坠着一路小珍珠。
“罢了，起来吧。”雍正坐在椅子里没动，声音沉缓地道，“朕已经将允禵召回，你去见见他吧。”轻轻淡淡一句话又是一个雷霆霹雳。柳夭还跪在他面前忘了起身，却不敢置信地突然抬头来看他，眼里满是疑问。他真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赦了允禵？不会是……莫名地身子微颤。
“他在寿皇殿，朕明日就命人送你去，也好了却你的牵挂。”他语气里没有要生气的意思，但是又听不出他是不生气的，总觉得有些别扭，又说清楚别扭在哪里。
听到“寿皇殿”三个字柳夭心里便是一急一痛，果然她是没有权力去改变历史的。又或是因为她多此一举才让雍正下了决心要将允禵圈禁在寿皇殿里？这样的圈禁还比不得他在遵化守陵的日子。不管怎么说离都中越远还是越能多得到些许的自由。如今囿在这方寸之地，往后又是好几年时光，真不知道允禵那样的性子要被消磨到什么程度。除非是雍正驾崩。一想到这个，柳夭身上寒意阵阵，忘了什么似的猛然起身。
跪久了，起身又有些突然，脑子里缺氧，又是眼前一黑。加之心里急痛所致，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意识倒还稍有清醒，但是自己又无力控制。朦胧中感觉到胤禛已经起身走到她身边，俯身下来倾力将她打横抱起来，又走到罗汉床边将她轻轻放下，然后坐在一侧看着她。听到他似乎微微叹了口气，从来没有听他叹过气，这是怎么了？
“去吧。朕心里其实和你一样。”只听到他的声音。一只温热的大手把她有些冷的小手握在一起，那么有力。
寿皇殿，在景山之北。圣祖仁皇帝神御之后曾在此停灵。不知雍正现在把允禵禁在这里是不是有让他思过的意思。
柳夭曾经许多次对着寿皇殿隔门叹息。三百年后的这里已经是北京市少年宫，她是进不来的。谁能想到她会回到三百年前完成这个小小心愿？殿前原有两株参天古柏，这也是她在三百年后不曾见到的。尽管盛夏，柏树是四季常青从来不曾改变，倒不显得过于热闹，也不会过于凋零。不过柏树生性就是那么严肃的气氛，这让允禵在这个新的幽居之所又少了一些生气，过于肃穆了。
下了决心提步上了殿前石阶。殿门被跟着的太监上前推开。那“吱呀”的一声儿连柳夭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殿内森森气息已经透了出来，感觉不到这是酷暑难当的夏日。柳夭回身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人。奉命送她来的雅图上来恭敬回道，“主子只管进去，奴才等就在外面候着。”柳夭没说话点点头便进了殿内，殿门在她身后又是“吱呀”一声儿关上了。
进殿便看到迎面走上来一人。殿内光线并不暗沉，但是当这人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竟怔住了，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又好像是没看清楚。轻轻走上前一步，又仔细瞧了瞧，竟然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