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细雨霏霏,因着夏季,到底天气和暖,空气里倒是带着绿草饱蘸雨露后的缠绵而蓬勃的香气,好像整个肃穆沉沉的大内禁城,也被点染成了氤氲的粉色。
宁子娴刚带着乳母抱了凌希从缡映宫出来,想着石泉妍身上一直未能痊愈,心下愈是难过,幸好凌琋长得壮健,石泉妍看见了也甚是高兴。
石泉妍虽然晋封了芳仪位,亦是大族嫡女,但到底来自商贾之家,且孩子如今只能养在琼妃名下,母子分离。于是宁子娴常常把凌琋抱去了给她看,才稍作安慰。即便如此,无人时石泉妍依旧垂泪:“姐姐,生凌琋的时候几乎要了我的性命,这几年怕也不能侍寝。即便侍寝,皇上一看见我身上这些斑纹,怕也嫌恶。幸好凌琋养在琼妃姐姐膝下,我才能放心些。”
宁子娴无言可以安慰,只得道:“你也别伤心太过了,终究还有凌琋呢。”
石泉妍虽然伤心,但缓和神色后便生了沉着之意:“我当然不会伤心太过,即便拼着以后再不能侍寝了,只要有姐姐和凌琋他们几个孩子,咱们总有法子站得更稳。”
宫中的日子悠长而寂寞,唯有石泉妍这般沉到谷底而不言败的勇气,才能一同并肩抵过岁月粗糙的磨砺。
宁子娴漫漫想着,回过神时已走到了长街,只见细雨飘零,天地间便如洒下一匹透明的洒银缎子一般,细细软软,无边无际。宁子娴正嘱咐两位乳母拿伞遮严了凌琋防着被雨淋到,抬眼便见这‘凤藻宫’三字。
举步入内,凤藻宫中布置清雅宜人,毫无奢丽之气,比之一应年轻嫔妃们的宫中更显简素。如此烟雨时节看去,蒙蒙晦暗之中,更不免有些寡淡。幸好皇后素喜时新花卉,廊下满满置了新开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红一片,倒添了不少明媚之色。宁子娴扶着芷息的手进了仪门,回头嘱咐乳母:“小心抱着七皇子,仔细台阶。”
萧玉寒正站在抄手游廊下赏雨,见了宁子娴便笑:“虽不是亲生的皇子,昭妃娘娘倒也疼爱得紧呢。”
宁子娴见是萧玉寒,便随着应了一声。
萧玉寒眼睛只看着别处,纤纤十指拨弄着一盆玉版白的牡丹花,笑吟吟地敷衍着行了宁子娴一礼。宁子娴素知她性子,也不愿计较,只是口中淡淡的:“是啊。谨嫔没有有自己的孩子,自然是不用心疼谁了。”
一身艳瑰华衣的萧玉寒方才笑意款款,眉目濯濯,闻此,便有些难看,微启了红唇道:“自己的孩子么?臣妾自己没生养过,一时疼爱得不知道该怎么去疼爱了,也是有的。不过昭妃娘娘到底是有孩子的,这皇子啊,太娇纵了不好。”
语中的芒刺显而易见,宁子娴也不理会,只问立在帘外的雨玫:“皇后娘娘呢?”
雨玫笑吟吟道:“皇后娘娘正与公主、静贵人说话呢。昭妃娘娘里头请。”她说罢,便掀了帘子请宁子娴进去。
皇后的殿中阔朗敞亮,因着皇后不喜奢华,殿内不过错落有致地置着几件金柚木家什,一色的湖蓝夹银纱帐用镶银钩挽起,清爽通透。皇后正与温宪公主说着话,虽说温宪也才一岁多,可这到底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候,总数爱咿咿呀呀个不停,皇后也乐得高兴,即便是面见妃嫔的时候,也是极少时间会将温宪放在一旁的。
皇后见宁子娴进来,便停了口笑道:“外头下着雨呢,怎么昭妃来了?”
宁子娴扬一扬脸,乳母们便抱着行礼,口中道:“凌琋给母后请安。”
皇后忙和蔼道:“快抱稳了,小心跌着。”她就着乳母的手拨开襁褓看了看凌琋,笑道:“凌琋真是白胖可爱,看来琼妃养育得极好呢。”又道,“温宪,快看看你七弟。”
哪知道温宪却是瞟了一眼,慢吞吞道:“白胖可爱……“
才说完便一把扑了过去,众人猝不及防,温宪便摔在了榻上,抱着凌琋的奶嬷嬷也是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皇后却是没说什么,”好了,没你什么事情了,是公主自己太过调皮了,铎儿洗三那日,温宪不也这般毛毛躁躁的吗?“
众人不再言语,静贵人却是笑道:”是啊,这不也正说明咱们的温宪公主疼爱幼弟幼妹吗?“却是不曾想到她后头又道:”不过咱们的公主却是跟祺婕妤的性子真真是不大一样,更活泼些。“
皇后听了这些便有些不悦了,沉下脸道:“静贵人,你有些累了,下去吧。”
静贵人有些莫名,却到底是退了下去。
宁子娴看绿筠下去,方含了谦和的笑色道:“臣妾养着睿儿和温明,凌琋壮健,一来是在惜芳仪腹中养得好,更有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庇佑。”
皇后斜倚着身子,露出雪白一截手腕,凝脂般的皓雪之色映着一双鎏金凤口衔珠镯,有些暗沉沉的。“论起来也是惜芳仪的不是,怀着身孕的时候胃口好,生产的时候却吃了大苦头。万幸凌琋一切顺遂,否则可要怎么好呢?对了昭妃,你可去看过她了,她可好些了?”
宁子娴正要应答,一眼瞥见萧玉寒走了进来,想起小允子说过给石泉妍催产的太医私下见过萧玉寒身边的浅析,索性笑道:“好是好些了。只是太医说惜芳仪生凌琋的时候太伤了身体,得好好调养几年呢。不过,当时说让惜芳仪催产无碍的是太医,现在出了事儿让好好调养的也是太医。这太医的嘴呀,说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可一开一合,谁都能让他说出点什么来。”
萧玉寒看了皇后一眼,脸上微微一沉,牵动鬓边一串红桃玉串珠流苏轻轻相击,玎玎作声。她轻笑道:“昭妃姐姐这么说,便是不信太医了。也是,我也听说了给惜芳仪催产的事,可是这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催产的事哪有以保万全的。倒是可怜那几个太医了,不催产呢只怕惜芳仪母子都保不住,催产了呢伤了惜芳仪的身体还是要被赶出宫。其实也怪惜芳仪自己,怀着身孕的时候管不住自己的嘴,生孩子的时候当然是会伤了自己的身体。”
宁子娴见萧玉寒对石泉妍这般评头论足,心中早就有气,面上的笑意却愈加温然:“说来也怪呢。惜芳仪本不是贪嘴的人,怎么一有孕就这样顾前不顾后了。我听说谨嫔的胃口可节制了呢,什么时候都不多食,倒和惜芳仪不一样。”
萧玉寒的远山藏黛的眉得意地扬起,一双笑靥似喜非喜,掩口轻笑道:“这就是同人不同命哪!不过也是臣妾没有生育的缘故吧。”
皇后略带嗔怪地看她一眼,语意柔缓得如同绵绵的雨丝:“生孩子的事本就是险事,太医和接生嬷嬷也只能在一旁相助罢了,终究是要靠为娘的自己。幸好惜芳仪母子都能平安,其他也罢了。”
她看着宁子娴皓腕三寸,便道,“今日倒是把皇上当年赏你的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戴上了。本宫看你戴着,倒更想起婉宓妃,她病成这个样子,真是可怜。”
“这串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是皇上赏赐的,前些日子却是松了去绞一绞,臣妾喜欢得紧,怎么会不戴着呢。倒是前两日也看见宓妃手上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有些暗了,也去炸了一炸,皇上更是亲自吩咐的呢”宁子娴面色沉静如水,一丝涟漪也无,只是略略做了惋惜的神态,“至于宓妃,如谨嫔所言,这都是命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