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漠西行无界碑。
三陇沙，是个游移的地界，漠风将一垅垅沙丘翻来掀去，壅塞当道，风住沙停，隆起的沙丘便是地界的标志。记得初读《后汉书·班超传》时，赞语说班超“坦步葱、雪，咫尺龙沙”，视葱岭雪山为坦途，而绵亘百余公里的白龙堆绝地竟被形容咫尺之间，那般豪气和从容，让人景仰不已。然而，真正亲身踖步龙沙，即使志存豪气，面对弥天遮月而来的滚滚沙浪，也会不由自主地毛发竖立，掌心沁汗。
流沙犹如揭地而来的浊流，漫过脚背，又像一面铺展开的帷幔，覆盖住被风洗得发白的荒道。沙浪宕埋了低矮的雅丹台地，聚成一座座沙冢，起伏蜿蜒，形成了一道道耸立的沙脊在风中盈缩蠕动，时偃时仰，犹如一条条褐黄色的游龙。爬上沙脊极目远望，无垠的沙丘星罗棋布，从东北绵亘西南方向。沙脊高处可达十数米，由于风力受阻作用，沙脊侧畔形成错落有致的小沙丘，登高俯瞰，小沙丘顶面如弧状羽毛形态，连缀起来似一片片丰腴的羽毛嵌贴在沙脊两翼。人在沙脊，如同骑在一只巨大的翼龙背上俟风腾飞……
今天，龙沙地界同两千年来史书记载的那样，重复着它给人带来的惊惧，藐视并拒绝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接近它。
出玉门关后，三陇沙是西行的又一屏障。不同的是，汉长城是人力修筑御敌的城垣，而三陇沙却是大自然风与沙合力堆集的天然屏障。两千年后，漠风吹送黄沙湮埋了坍塌的汉长城，三陇沙年复一年向东侵蚀，龙沙蔽野，连沙丘附近零星簇生的荒草也都渐渐被吞噬了。还在三陇沙以东时，我在一面山坡坡底捧摘了一株野草，上面开着米黄色的花，花很小，却徐徐散发出幽幽的清香，路途中一直没舍得丢弃，将它插在外衣口袋，在漫漫黄沙的不毛之地，这株绿简直就是一片梦里森林。
荒漠西行，感悟最多、最深的是生命自身的短暂与大自然的永恒。生命赋予人感受的本能，而人的感受并不意味只感受生命的自身，对自然界万千生命的感受，远远胜过人对自身生命的珍惜与垂怜。我喜欢自己钟情于野的天性，追逐着一种自我的感受，卷帙浩繁的史章是别人感知的东西，我追求的感触属于自己，亲历的体会是一种享受，从未有过的感受是最美的，哪怕是残酷的。
夙日里，能够唤起人内心激越的事物相违已久，此刻手捧一株野草竟在沙地上趺坐了一个时辰，而这一时辰所感悟的是在都市花圃里痴坐三百六十五天都不曾感受到的境界——然而，它仅仅是一株绿草。或许，这就是大自然里人的自身“变异”。
这里的风似乎终无了时，从春刮到冬，把空气中可怜的水分抽干，它像一只看不见的巨兽，永远不知道饥饱，贪婪地吸走荒漠中的每一滴水。当漠风扑面而来时，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甚至用手可以去触摸到它，因为风就附在周身，在耳边发出呜咽的抽泣。风是大自然游荡的灵魂，在人迹绝灭、天籁无声的荒漠里，只有风让人感受到大自然语言的魅力。
二
荒道边，封埋在沙砾中的雅丹突露出砂面，裸露的雅丹逐渐升高，翻过最后一道沙梁，眼前由东而西一条条银灰色的垅带拔地而起，多日来看惯了黄沙砾石的颜色，顿时被这白茫茫的耀光灼刺得头昏目眩。风舞动着银白色的飞屑，沾满了如龙起伏的条形垄地，散布在垄上的白色晶片犹如龙鳞，在阳光辉映下闪烁着银光，仿佛有无数只银龙游弋在沟壑之中，置身白龙堆就像从春天跌进飘雪的季节。一路上涉沙临风，苦不堪言，总算到达白龙堆，倏然间，说不出的内心激动难以自抑，蓄积了多年的向往，顷刻融进了几千年的史诗里，大自然中人文色彩的悲壮、怆楚，如浪滚滚涌上心头……
走进白龙堆十几米宽的沟槽地带仰视陡立的垅脊，可以观察到棕黄色的泥岩和石膏岩层。垅脊的上部是厚约三十公分的盐壳，最顶部有一层洪积沙砾层。有专家认为，白龙堆形成的原因是：在第四纪中更新世时期，罗布泊北东山区濒湖岸一带继续抬升，同时，这一带为洪积区，在山区暴雨和洪水的冲击下，形成了平行方向的垅脊及沟槽为特征的地貌，而最终经风蚀作用形成了白龙堆的奇异景观。
有史记载，张骞是最早取道白龙堆周流西域诸国的。自此而后，这条被后来人称为“中道”的丝绸之路，便肩承了中原通往西域的使命。以往，在相关的史料记载中，有将白龙堆省略记作龙堆的，但所指的地理位置是相同的，确切地说，白龙堆的称谓更为形象、生动。
有关白龙堆的种种传说令人谈之色变，但所有恐怖的传说并非失真，无论从令人生畏的白龙堆独特地理面貌而言，还是从人文历史上演绎出的悲剧覃思，都会让古今来者绝地喟叹。但是，白龙堆的确能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的恐惧之美，当大自然绝灭的景观与人濒死悲壮的心态交融瞬间，不也是很美丽的么？
遗憾的是，罗布泊在20世纪70年代完全干涸了，假如倒退千百年，不，哪怕是回到几十年前，罗布泊仍有一泓碧绿的水波，谁能否认这是一幅大自然中绝伦无比的瑰丽画面？
人朝着夕阳坠落的方向走去，身影却长长地留在白龙堆，我知道，这一条条白龙是大自然雕塑的绝世佳作，但我不以为它们是僵死的躯干，我希望在我频频回首的一刹那，有一条白龙昂起头来，与我颔首微笑道别，并赐福我一路平安。
三
离开白龙堆后，进入了被称为“龙城”的地方——方山地貌群。与白龙堆地貌显著不同的是，贯列在谷底间既有出露地表几米高的雅丹台地，也有形态迥异的方山。自古以来人们无法逾越大自然设置的屏障，带着嗟叹，无奈地从方山林立的迷宫中绕道迂行，我爬上了一个高大平坦的方山顶巅，千姿百态的方山群尽收眼底。有关龙城一词出处的记载，现存北魏时期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是比较早的，因之，推想“龙城”一词大概在魏晋时期已经出现了，也许，为龙城取名的人是受了白龙堆的启发。为了弄清龙城的地貌特征，我选择一处面积约八平方公里的方山群徒步考察。
在没有亲睹方山地貌前，想象中方山与雅丹的区分是很模糊的，即使远观方山地貌，也只能粗略地从轮廓上分辨二者的差异。只有走到近处才能从视觉上感受到方山竟是矗立高大的峰柱，这与平视可见台顶的雅丹不啻天壤之别。仔细观察，方山与白龙堆岩性几近相同，其受风的方向均来自东北面。在林立的方山群中，可以看到一些锥形方山，螺旋状的岩层经风蚀显得格外清晰，这是第四纪湖相沉积物抬升时遗留下的痕迹，棕褐色的泥岩和石膏薄层像一道道纹线，浓淡相宜地修饰着瀚海单调的色彩。
与白龙堆相比，丛林密布一般的龙城方山似乎很少受到山区暴雨和洪水的冲击，地面上没有水流冲涮的沟壑，风把地面吹得光洁平整，各种颜色的小卵石像是有人摆放在地上，搌拭得一尘不染。大多数的方山被漠风切割成独立的孤峰，而不同于白龙堆被水流冲泐成平行的条带。倘若把白龙堆比喻成贴在地面上的浮雕，龙城则更像是立体的风雕，它完全裸露的形体，让人可以从各个角度直感地去欣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同形态的方山似曾相识，当自以为默记在心而回眸再望时，居然人是物非，徘徊久久而觅寻不到来时的路。恍惚间，方山幻化成耸立的亭台；山影绰绰，聚合成处处楼阁；巷陌交织，酷似一座古老的城阙。
这是一个来去空阔的城堡，那些风雕以万千年古老的音声与我对话。心弦被绷直，耳鼓在颤动，独自占有城堡空间，满足了内心讳深的私有欲，而膨胀的私有欲又让人感到万分惊恐，毕竟，与高广深厚的龙城相比，人只不过是瓮城中的侏儒，短暂的人生是一粒很快被漠风卷去的沙尘。
费尽曲折迂回，步入了龙城长廊。孤立的城堡只能容得小国寡民，而龙城长廊是拆除樊篱、填平鸿沟的泱泱大国，纵横捭阖，气势恢宏。千转百折的长廊内任驱车策马，通达自如；放形高歌低吟，抒臆胸襟。漫步龙城，或峰连嶂叠，疏朗有致；或岛耸屿横，遐迩隐现，令人惊叹叫绝。披风敞胸，环顾四周，万物品类，俱在眉底：山魈眺远，熊罴箕踞；逸马区脱，羁驼滞足；羝羊憩涧，呦鹿鸣谷；鹤立阙峦，龟伏泥淖……
如此风情万种的龙城，赢得古今之士遐思联翩，郦道元曾在他所著《水经注》书中写道：“龙城，故姜赖之墟，胡之大国也，蒲昌海溢，荡覆其国，城基尚存而至大。晨发西门，暮达东门。浍其崖岸，余溜风吹，稍成龙形，西面向海，因名龙城。”文中蒲昌海系指罗布泊。龙城自东北逶迤西南，鸟瞰宛若龙形。其西南临罗布泊，有龙形潜水之势。“姜赖之墟”所指何处，无证稽考，迄无定论。罗布泊东岸类如龙城地貌可达三十余公里，龙城长廊绵延约十数公里，计一日之程可通贯东西，这与郦道元文中“晨发西门，暮达东门”所说的距离是吻合的。但二十世纪初至今，除黄文弼先生在龙城以北发现西汉土垠传舍遗址而外，并无发现“城基尚存而至大”的“胡之大国”。由于郦道元并未来到过龙城，听凭穿凿附会的传说敷衍成文，导致后来探险者心劳日拙，终无所获。
尽管如此，我对郦道元笔下绘声绘色描述的龙城人文色彩倾慕不已，且无法舍却传说中的诱惑，固执地穿行于龙城之中，我要趁黄昏的余晖，寻找古人留下的遗踪，直到橘红色的夕阳掩在山后，始终不曾遇到早已封冢作古的同类。
夜晚的龙城在月光下是暗蓝色的，它不像蓝宝石一样折射出溢美的光彩，但它依旧是瑰丽雄浑的，并以铁铸的永恒征服所有拜谒它的人。两千年来，所有途经这里的人，都只是匆匆的过客，没有一个人能留下些什么，所有一切，都被风深埋在沙砾中，来自大自然的藐视就是这么简单、冷峻。但是，在蓝色的龙城月夜，我意外地看到了大自然蕴育出的旷古巨人——那是一尊尊惟妙惟肖的历史伟人风雕。蓝光下伟岸的塑像，凝注逝去的历史辉煌，悲壮而又苍凉，当人们遗忘过去时，大自然早已永久地将他们的风采镌刻在方山之巅。看了让人感慨万千。当我在一尊风雕上刻记1997年过路标志时，突然间想起，该把埋藏在心底处的凄凉升华心头，那荒漠中的凄凉原本很美——一种无可匹配的凄凉所产生的美，是让人难以忘怀的。
有史以来，自白龙堆至龙城被人视为绝地畏途。以前，走在这条历史上通往西域的古道，还可以看到烟波浩淼的罗布泊，如今，罗布泊滴水不存，使得这条本已魂断行人的古道更加恐怖。
这里是惊世骇俗的绝地景观，是生命极限的禁区，正唯此，它更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行路好像逆水行舟，而咆哮沸腾的激情却像是流淌不尽的河水，我不知道，以我人生的行程，几时能到达精神境界的源头？
脚步走在断断续续的古道上，漫长而遥远，只有我自己清楚，路，其实在我心里，坎坷艰险的路再长也终有尽头，而我心里的路很长，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