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中国大陆正值仲夏时节,而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则下着深冬的阴雨,蔓延着温和的寒意。我们驱车在市郊的高速公路上,一直向东南驶去。
这是澳洲大陆冬至的第二天。墨尔本这个拥有宜人温带气候的沿海城市,此时完全没有肆虐的严寒,阳光澄澈而柔和,倾泻着暖意。大地一片葱绿,树林中间或有金黄和橙红,类似中国大陆仲秋的美景。据说到盛夏时节,强烈的紫外线反而使草地和树木变成麦黄而显憔悴。
从车窗向外望去,路的两旁是辽阔无际的绿色旷野,绿野上稀疏错落着身穿黑白迷彩服的奶牛和长颈丰羽的鸸鹋。它们闲云野鹤般地优雅漫步着,细细咀嚼着永远也吃不完的青草,一副衣食无忧的富足相。我心里真羡慕它们,它们脚下铺张着无尽的绿地,而我却从来也没像其中的一头牛那样拥有过这么美丽的绿地,哪怕很小,我恨不得去给它做伴。
越过鸸鹋和奶牛,把目光像子弹一样投射到最远的地方,可以毫无阻碍地射中天的尽头。澳大利亚是地球上最平坦的大陆,海拔2230米的科修斯山已是全国最高点。在我们目所能及的地方,也有一些起伏缓慢的丘陵,它使远方的地平线沉重地坠落,让你真切地感到地球的确是圆的。
傍晚的时候,我们抵达了菲利浦岛。
夜幕降临,平坦无垠的大海从它黝黑的深处送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劲风,裹挟来阴森湿漉的气息。每个人的头发都被风的手向上拢起,像是为了扎一个日本武士髻方便它随手提起装进夜的黑口袋。我们周身寒彻,天又雪上加霜地黑透下来。
无意间,突然发现人竟多了起来。大家穿过低矮丛林中用木板搭成的2米宽的一个廊桥,向海滩的一个方向汇聚。当我们赶到那里时,在距离海水50米左右的宽阔石阶上,已经落座有上千人了。这时是当地时间下午6点20分。
在这个固定的时间,我们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个菲利浦岛,满怀兴奋地眺望漆黑一片的大海,既不是为了欢迎要人,也不期待看见泰坦尼克号,只是为了目睹出海觅食的小企鹅归来的一刻。在澳大利亚这个人们普遍爱护动物的国家,除了它特有的袋鼠、考拉等有袋类动物外,还生活着一群企鹅家族的特殊成员——身高仅30厘米的袖珍型小企鹅。冬季每天的这个时间是它们从大海返回岸边巢穴的时刻。每日里天光黯淡的这一刻,竟变成小岛的辉煌瞬间,于是此地又有“企鹅岛”的别称,企鹅归巢的一幕像泰山日出一样成为这里的胜景。
据当地人介绍,菲利浦岛上的小企鹅世居此地,至今保持着原始生态,世世代代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勤勉生活。
小企鹅不是善于繁殖的物种,而且严格恪守着一夫一妻制,母鹅每年只产一至两枚可以孵化的卵,有时还会遭到一些天敌的盗窃,所以它们始终是很小的群落,保持着珍稀的品性。
当小企鹅孵化后,它的父亲或父母双亲将在每天拂晓时出海觅食,无论风霜雨雪,从不辍止。小小的企鹅组成黑白斑点的队伍,扭扭搭搭地走向黎明的海滩,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小如豆粒的身体像种子一样撒进汹涌澎湃的大海之中,那平静如常的神态就如我们每天上班将自己投入公共汽车似的。
当地科学家曾跟踪观察,有的企鹅要游到100公里外去捕鱼捉虾,然后再拖着饱满的食囊准确地游回出发时的海岸,去喂巢里嗷嗷待哺的孩子,来回得200公里。有很多企鹅永远没有回来,它们的这一行为成为群落自然减少的一个原因,也是科学家们头疼的问题。
想象着那沧海一粟的景象,心里替它们茫然得很:以如此渺小笨拙的一粒去对付汹涌可怕的海洋,它们凭借的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得到的究竟是游戏的快乐呢,还是为生存而奔波的辛苦?
海滩上的风愈发彻骨。那些有备而来的人们裹在厚厚的澳毛织毯中,大有把水泥地坐穿的气概。临时御寒的游客只好买件雨披挡风,仍瑟缩不止。而没有任何装备的我,只能任由印度洋的寒风吹进骨头。风来得凶猛酣畅,从我的一侧耳朵鼓进,似乎硬要从另一侧耳朵突围,我的大脑像是裸露着直接被风蹂躏,疼到嗓子眼儿。
可小企鹅就在此时上岸了。
借着昏黄的不至于惊吓小企鹅的路灯朝海边看,海岸线模糊一片。此时深感两只肉眼是多么的不够用,恨不得有一架显微镜让那些袖珍的小家伙变成大海豚。
当一层翻卷的海浪壁立着跃上海滩又弓身退回的时候,被洗刷光洁的沙地上出现了五六只小企鹅。它们不像是游回来的,倒像是一个秋千给荡上来的。看着刚刚离水的它们,我觉得自己也湿漉漉的。小企鹅们却浑然不觉,努力地伸长脖颈,油亮亮地站着,它们除了有羽绒服外,还有天然的蜡制盔甲。
五六只小企鹅立在海滩上并不急于返回岸上的巢穴,它们互相打量,东张西望,嘀嘀咕咕,像是丢了什么,突然出人意料地一起扑回漆黑的海浪中去了。
观众席上一片讶异声。
片刻后,当一个大浪复又荡上岸时,岸边已经有了10来只企鹅。它们依然像前次一样的神态,站稳身体,左顾右盼,彼此耳语,然后全体重新扑向凶猛的浪头。
众人莫名着,却看出,企鹅们在喧嚣黑暗中相互传递的信息比人的语言都要准确。
如此反复多次,每一次出现在海滩上的企鹅都会比上次多几只。原来它们在点名,看早晨出海的伙伴们是否都如数上岸,如果缺了谁,大家就一起回到海里寻找,直到全部找齐。
我们看到的两支相继上岸的企鹅队伍最终各集合为20多只,它们伸着头正儿八经地开完最后一次会议,没有扑回大海,而是一个紧挨一个,蹒跚着、头重脚轻地回到岸上的灌木丛里去了。它们显得精疲力竭,完全无视人们盛大的欢迎仪式。
企鹅们已经回家了,只剩下重新哗动的人群在黑暗中欷歔:那全体企鹅用小小的身体在浪头上的一跃,似惊鸿一瞥,让人目瞪口呆。企鹅的这种坚定的彼此惦念和不弃不离的相互帮助,保证了它们小小群落继续存在的可能,也赢得了人类深深的同情和敬佩。
有意思的是,当这上千人面向大海看小企鹅点名的时候,在这相距50米的空间里,有两名身着红衣的彪形大汉挺立着,他们不看企鹅,岿然面对着所有的观众。他俩双拳握实,虎视眈眈,只等有乱用闪光灯或捉逮企鹅的疯子一出现就挥动铁拳。只可惜呀,他们的戒备最终只是一种假想,游客们此时怜香惜玉还来不及呢,哪里会生出如此歹念,即便真的有人冲下海滩,那一定是去和企鹅拥抱接吻的。所以海滩上对峙的双方殊途同归,他们的心全部指向岸边丛林的深处,指向深处所有的企鹅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