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歌与书
我喜欢旅途。
每当火车或飞机开动了之后,我就觉得这段时空突然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东西,既不是出发前的延续,也不衔接到达之后的一切,和两头都脱开了关系,像是一段突然新长出来的小假期,一段额外的馈赠,供我们发呆或者挥霍,享受或者忍耐。
因为这次是要飞去英国伦敦,我的心里一直在温习着一首叫《伦敦德里小调》的歌,可我知道,伦敦德里并不在伦敦,而在苏格兰,是苏格兰的一个地方。这首歌是一首响彻世界的苏格兰民歌:
啊,但愿我是娇柔的苹果花,从弯曲的树枝上面落下,漂落到你那温柔的胸怀,把它当成我的家。啊,但愿我是光亮的苹果,在树上等你将我摘下,树阴下的阳光在你的身上描画,也照着你的金色头发。
啊,我愿长在玫瑰丛里,当你走过我能够吻你,我愿是最低枝条上的蓓蕾,能轻轻触摸心中的你。啊,既然我的爱情没有结果,我愿做雏菊开在小路上,当你漫步踩在我的身上,我就在你的脚下死亡。
这么彻底的内心倾诉,听一遍就会记在肺腑之中。苏格兰这次我们也要去,那就是这首伟大歌曲的诞生之地。
除了在心里携带着这样的旋律,我兜里还揣着一本英国作家的小书,叫《四季随笔》,是一个叫吉辛的人写的。
这本书只有36开,小得像个书中侏儒,我随身带着它不因沉重而感到烦恼。
作者吉辛是个比我年长102岁的英国人,他只活了46岁。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撞在我的心坎儿上,我很少在一本书里听到这么多契合心意的话:
境遇好就容易养成美德。
我多么妒忌那些在人生道路上还未经受沉重打击就已经变得谨慎的人。
你或许说金钱买不到最宝贵的东西,你的老生常谈说明你不知道缺钱的苦处。每当我想到自己在生活上由于每年不能多赚几个英镑所遭受到的忧愁与贫苦,我被金钱的重要性吓得发呆了。由于贫穷我丢失了多么可爱的欢乐啊,丧失了每个人心中所渴望的那些简单形式的幸福。年复一年我不能与那些我所爱的人相聚。
有一个“家”真是说不出的幸福,三十年来,我常想象这个家。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当一个人确知自己已经永远有个家时,其欢欣幸福之感竟会如此深切与美妙。我不断地这样想,除了死亡,没有别的东西能把我从我居住之所赶出来;而死亡,我很乐意把它当作朋友,它只会加深我现在所享到的安宁。
咒骂英国气候是愚蠢的,更好的气候并不存在——对健康的人而言,不可能有更好的气候了。要判断天气好坏应以一般健康的当地人的标准为标准。有病的人无权用易怒的口吻谈论天空的自然变化,自然界心目中没有他们。
我经常想要表扬英国的东西,但事后回想起来时,我又经常感到苦恼——我发现自己表扬的是过去的时代。
书里的内容很丰富,但从头至尾表达的都是一种对理想生活状态和宁静心境的珍视和赞美,他的满意、知足和感激向世人展示了人所能具有的最好的享受和体验,最好的人生。吉辛这样表达有着他深刻的根源,因为他的前半生蹲过监狱,穷苦潦倒,为养活酗酒的妻子写廉价小说,卖文为生。中年以后因为一笔遗产才开始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才开始写流传后人的《四季随笔》。
可我,一个一百年之后的东方人,跟他经历过的贫穷、倒霉、忧虑重重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吗?我们有什么相似之处吗?表面上看是没有的。可也许在我看似顺利的人生里有过的某些内心历程已足以让我理解他的感受。人不仅仅能懂得经历过的事,还能懂的更多。所以我喜欢他不需要去找理由。
看这本书,我从来不按顺序,翻到哪页读哪页。后来我发现每一页都被我读过了。而从不同的地方重新开始又像是读新鲜的内容,会有新鲜的感受。每一句话我都想摘抄下来:
没有什么比长期的忧虑、不安和恐惧更能损伤记忆了。
诗人确实是世界的创造者:在死板的人类践踏的感官世界之上,他建筑了他自己的世界,在那里精神得到解放。
我可能有希望再活很多年月,不过即使我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到一年了,也不会有怨言。当我在这个世界上过得不自在时,死将是难受的,因为我虚度了年华,一无成就可言,这种结局似乎太突然了,太没有意义了。现在,我的生命是圆满的了,它以童年时代无所思虑的幸福开始,它将以成熟心灵的理性宁静而告终。
不能再抄了,不然每句都想抄下来。我还没觉得哪本书写得这么随意而亲切,这么密集着朴素和透彻的思想,这么大家风范而又充满谦卑。也许我随意摘到的句子并不代表他最精彩的想法,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总爱读它,并开始为这本书最终会坏掉而担心,因为它那粗劣的胶膜已经和封面分开了,像一张饼被水泡过。我会再买一本新的备着。
对英国的各种印象,以前在我都是以诸如此类的方式获得的,从没想到有一天可以用身体走近它。
书展和吃
每年3月中旬,是一年一度的伦敦国际图书博览会举办的时间,我们参加了2005年的这一届。
除了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以外,所有在其他国家举办的国际书展给我们的印象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汉语图书成为绝对的少数,展台占展场的几百分之一,到处都是英语字母的海洋。很多国外的出版商会主动把自己的图书推荐给中国代表团,希望做成版权输出的项目,把自己的产品推到中国这个人口大国来。但他们基本不考虑中国代表团向他们推荐的中国图书。我们碰到的一个北欧国家的代表,在听完我们的介绍后就说:“对不起,我们此次的参展任务里没有引进的计划。”我心里讶异得很:他们对向中国输出版权有着计划和深思熟虑,但对把中国版权引进本国是不曾考虑的,这就好像古老国度对待没有历史的国家一样。而中国所做的版权贸易也基本上是以热情的引进为主,输出的项目虽然也有,但和引进的数量相比是很微弱的。所以,中国现在也越来越把参加国际书展的意义从展示、观摩引导到交流和做输出贸易的思路上来。
对于伦敦这个全世界著名的城市来说,一个国际书展也只是它每年众多国际交流活动中的一项内容,我们在那里的时候,看到的都是它平静寻常的表情。
书展期间,我们游览了伦敦的一些景点,诸如白金汉宫、皇家骑兵广场、大本钟、格林尼治村等,还重点欣赏了赫赫有名的大英博物馆。其余的几天时间我们又去了牛津、剑桥、约克、爱丁堡等地,参观了莎士比亚故居、丘吉尔庄园,还有温莎堡,就是那个查尔斯王子和卡米拉后来举行婚礼的温莎堡。
听上去我们去了不少地方,但都浮光掠影,跟看风光片差不多。我们在当地华裔导游的引领下从这里移动到那里,匆匆忙忙,每个地方的参观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谁迟到了几分钟就会害得一车人都因等你而焦急。
在游览期间,我们的食宿都是由旅行社负责的。每天除了早餐是宾馆提供的免费西式早餐外,导游几乎顿顿都安排我们在英国吃中国餐(如果让我们顿顿都吃西餐,我们也一定消受不了)。中餐比西餐便宜,我们就餐的地方几乎是清一色的粤菜馆,每顿饭都是肉比菜多,每盘肉菜都比青菜装得结实。因为英国本土劳动力非常昂贵,大片绿色的原野都像花园一样优美地闲置着,一直慵懒地铺陈向天边,专供人口稠密国家的游客们来惊讶和赞叹。除了土豆,也不种植什么农作物,粮食和蔬菜全都从荷兰进口,所以在英国菜比肉贵。
我们每天都吃着变种的粤菜,少盐寡味。每当开餐就有人大呼:“请拿辣椒酱来,用碗装!”后来人们都倒胃口了,宁愿吃从国内带去的方便面,觉得美味得很。其实每顿饭都是能吃饱的,但吃完以后人的身体还是有一种很亏欠的感觉,完全没有在家吃饱喝足时的那种满足感。中国人太讲究味觉方面的要求了,各种强烈的好味道也是我们吃饭必需的一部分,没有味道的饭吃多少也是亏欠的感觉。我看过阿城在客居美国时曾写的一篇叫《思乡与胃蛋白酶》的文章,他认为很多移居海外的人对家乡强烈的思念,是和他的胃对饮食的感觉有很大关系的,当他的胃无可抑止地想念自己喜欢的饭菜,比如稀饭和咸菜时,比如臭豆腐和辣椒时,人不想家才怪呢。我觉得很有道理,在十天的旅居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我就恨不得赶紧回到北京吃一顿麻辣鲜香的水煮鱼。所以对一个贪恋味觉的中国人来说,即便做个最优越的移居者在这一点上也永远是有失落的。
牛津和剑桥
英国有全世界最权威的两所大学:牛津和剑桥,它们都有着六七百年的历史。这两所大学都是世界认可的学术中心,像学术界的皇室一样被人景仰。
我们此次去参观,以为像参观北大和清华那样看到两个历史悠久的校园,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剑桥是剑桥市,牛津是牛津市,里面分别由几十所学院组成,统称为剑桥和牛津。它们各自都有着各自的商业、文化和娱乐,还有着典型的建筑、河流和田园。牛津被称作是“城市中的大学”,而剑桥则是“大学中的城市”。
牛津离伦敦很近,位于它的西北方向,乘车两小时就到了。它最早创建的主要原因是,在12世纪时很多的英国学生希望能上巴黎大学而不被那里接受,当时撒克逊公主在此修建的一座修道院,后来有很多修道士聚集于此。他们既是布道者又是哲学家,于是这里慢慢形成了大学,并以巴黎大学为榜样设立了各种学院。牛津,原意是牛涉水过河之地,原来是个渡口那样的地方吧。它比剑桥要早形成六七十年,这当中学校发生了学生与当地居民争水的事件,有长达两天的恶性械斗,国王因此下令处死了三个争水的学生,由此引起了牛津大学一部分人的极度不满,于是他们离开了学校又在伦敦北部80公里的剑桥市仿造牛津建立了剑桥大学。所以从这点讲,这两所大学是同根同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