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死还是活?”她对自己大声说,“现在我谁也不需要,甚至连我自己也不需要!但是傅吐克你应该幸福地生活下去!无论如何,就是为了我你也要活下去,亲爱的!就是为了向后人诉说我们凋谢了的爱情花儿你也要活下去!我总会在你的记忆里,在你的身边!……”
几天来心中酝酿成熟的诗行冲出了她的喉咙:
我深爱着你用我的心灵,
时而追求时而难为情。
喜欢爱我就爱吧,
神灵让我明白了恋人的神圣。
她仿佛要用这首诗告别她以前的幸福生活。
有时半夜醒来,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星星在痛苦和失望中经受煎熬,然后抽抽搭搭地哭泣。
呼噜呼噜睡在她身边的大艾则木醒了,要安慰她似的用胳膊搂着她想把她拉向自己身边,赫斯来提仿佛觉得自己是被拖向坟墓一样,惊慌地瞪着大艾则木大声地喊道:“你再别让我做半个囚犯了!你如果再这样,我就从窗户上跳下去给你瞧!”
“真的吗?”大艾则木用讽刺的口气不在乎地问,“你真要跳下去?”
“你不相信就瞧吧!”
赫斯来提毫不犹豫地朝窗户走去。大艾则木起初想是“吓唬我吧”,便支起胳膊肘看着。赫斯来提不慌不忙地把一个凳子拉到窗户旁边,然后上了窗台推起大窗户,生锈的铁窗嘎吱嘎吱响了一会儿当啷一声开了。这时大艾则木才知道赫斯来提说的话不是吓唬他,他起来一下子冲过去拉住了赫斯来提。他再迟来片刻的话,赫斯来提就从九楼跳下去了,她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你为什么拦我呢?”赫斯来提喊道,“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想活了,你放开我!”
“行了,别生气了!”大艾则木紧紧抓住赫斯来提的手,“别因虱子咬就把衣服烧掉,小姑娘!”
他第一次在一个弱女子面前求饶。
“行了,行了,你别哭了!”他拍着赫斯来提说,“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千万别干这样的傻事儿!”
他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话。这不符合他一贯的性格,对从他嘴里说出这样诚恳、温顺、文雅的话,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吧:爱情是任何力量甚至神的力量也挡不了的,它对学者和暴君一样公平!
赫斯来提的情绪恢复了正常,除了一个信念时时刻刻在她心中以外再无任何东西,那就是:生或死,或者在被囚中死去,或者获取自由生活!
谋害自己的人是精神上低贱但意志坚定的人。赫斯来提虽然意志坚定,但是她的身体虚弱无力,被忧愁和愤怒缠绕。有时她想放火把自己和大艾则木一起烧死,告别这个世界,但有时又放弃了这样的想法和念头……
为什么要放火?这样的死是恐怖凶残的。这样做绝对不行,这是人的本性难以忍受的!但是必须得离开这个世界,与大艾则木这样的混蛋一起生活,良心是难以忍受的。
第三节
过去的日子宛如一场梦。
乃再尔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几个月来受的精神和肉体的痛苦,让小乃再尔伛偻着腰,打不起精神来,他那孩子原本特有的天真可爱的脸庞,现在宛如一张无血苍白的皮……
他仍然在那座高架桥上乞讨,无论刮风下雨或是烈日炎炎都蜷缩在那里。猫头鹰照例每天早晨把他带来,卖完烤肉晚上又带着他一起回去。乃再尔整天弓着腰,坐在那儿想心事,讨来了许多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慷慨大方、乐于施舍的人。虽然乃再尔不像其他乞讨者那样高喊呼叫、磕头求人,但过往的人看到他残疾的腿、可怜的面貌,多少还是给他放些钱。乃再尔对这钱连看都不看一眼,一天讨了多少钱也不闻不问,这账只有猫头鹰才知道,他拿点回扣,剩下的交给艾依提儿马。
今天早晨猫头鹰带乃再尔去时,乃再尔用格外悲戚的声音问他:
“哈勒买提大哥,你不想家乡父母吗?”
这个突然的问题一下子让猫头鹰慌了神儿。他忽地停了下来朝乃再尔纯真无邪的脸上看去。
真的,他不想家乡父母吗?他的家乡到底在哪儿?他的父母还活着吗?……
这些问题他从来都回答不上,他只影影绰绰地记得被称为家乡的地方有着弯弯曲曲的街道和一间连一间的歪歪扭扭的房屋,他在这里长大,一直到九岁。有时他也梦见过这地方,醒来以后也生出回到那里的念头,在那神秘而狭窄的街头转转,看看那亲切可爱的房子……
在他的记忆中,父母也只留下模糊不清的印象。回忆中有那么一个人,额头布满了皱纹,长脸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每天黎明推上装满葡萄和桃的独轮车出去,晚上回来时他和他的姐姐弟弟都睡着了,睡梦中不知什么时候感觉到他父亲用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脸,疼爱着他……
温顺慈爱的母亲头上总戴着白纱巾,给邻居烤馕、洗衣服,晚上腋下夹着用布包着的热馕和几个烤包子回来,给孩子们吃。岁月让她的皮肤变得粗糙、淡黄,乌黑的眼睛里隐隐地含着悲伤……
但是,十五年过去了,那用粗糙的手抚摸疼爱他的父亲今天还健在吗?活着的话,又过着怎样的日子?头上总戴着白纱布头巾、睁着乌黑眼睛的慈母呢?无情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终日给人打馕、洗衣服,是否已筋疲力尽?
猫头鹰只能想这些,也只能感觉到这些,他的童年记忆也只留下这些。有时他虽然为不能探望家乡的父母而抽泣,但是他服从自己的命运,努力想忘记一切,从小大艾则木就教他这样去想去做。
“我虽然想念家乡父母,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乃再尔?”猫头鹰最后说,“我找不到我出生的村庄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我的父母如今是死是活……”
“哈勒买提大哥,生下来还没睁开眼的狗崽儿都闻着气味找它的妈妈!”乃再尔怀着痛苦说,“但是我们是人呀,人呀!”
天哪,孩子的嘴里说出了圣贤一样的话,这话说得对呀!对此猫头鹰真的服了。他感到深深的羞愧,他第一次感到他自己是如此的无力……
这次简短的谈话唤醒了猫头鹰心中对乃再尔的同情和兄长般的疼爱,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喜欢上了乃再尔。
他把乃再尔带到高架桥上,安排到每天坐的那个地方,给了他一瓶水和一块风干了的馕,然后打开提包拿出今早老婆古丽派里给他做的半个大薄油饼和一个熟鸡蛋,递给乃再尔。
“这个你也吃了,小兄弟!”他用一种疼爱的口气说,“不然的话,在这地方会中暑,风一吹会得病的!”
“你自己吃,哈勒买提大哥!”乃再尔明白他的心情,“我受得住,你一天到晚卖羊肉串儿,够苦的!”
猫头鹰把东西硬塞进他手里说:
“拿上小兄弟,你拿上!我肚子不饱的话有烤肉吃,可真主除了给你太阳和雨水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今天他们在格外和睦的气氛之中告别了。
一上午平安地过去了,乃再尔的生意也相当好。但是下午天气突然变了,天空的脸像洒上污水一样难看。风吹个不停,乌云翻滚吞噬了光明,周围出现了浮尘,紧接着噼里啪啦地下起雨来。闹市上刚刚还熙熙攘攘的人群眨眼间逃向四面八方,城市里空了,只有乃再尔还在雨中坐着。他面前的钱也淋湿了,像水藻一样飘了起来……
冷雨不停地下着,它吹来的不是春天的气味儿,而是晚秋初冬的气味儿……
乃再尔起初发冷,湿漉漉的衣服裹着他稚嫩虚弱的身体,冷水使他打着寒噤哆嗦了起来。睫毛卷了起来,眼睛也睁不开了,他鼻子酸痒,嘴唇发青……
大雨中乃再尔坐了两三个小时,一动不动,心头被寒冷笼罩……
猫头鹰不知从哪儿匆匆赶来,准备带他走时发现乃再尔已发烧昏了过去。
乃再尔一夜都没退烧,加上急促的咳嗽,根本无法安宁下来。
第二天猫头鹰准备送他去医院时,艾依提儿马粗暴地拦住了他:
“你疯了!”他紧皱眉头说,“你把他送到医院,想让我们自己示众吗?到街上买点退烧药,让他吃上好好睡一觉!”
猫头鹰按他的吩咐做了。但是药物对乃再尔的病没起作用,他得的是急性肺炎,情况越来越严重。几天过去他脸色苍白,身体伛偻,皮包骨头,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浑身虚弱极了。
乃再尔奄奄一息,在清醒昏迷中挣扎,这段时间赫斯来提从南海回来了。她有很长时间没见乃再尔了,她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状况下见到乃再尔。眼前被无情疾病吞噬的这个十二岁的孩子躺在床上呻吟着,身体就像从树上落下的黄叶一样。
赫斯来提脆弱的心就像寒冬里的冰一样冷。
她坐在乃再尔身边,抓着他瘦干冰冷的小手,感觉他刚从冰窖里出来一样。赫斯来提难过地哭了起来,生气地大声喊叫不停,把屋子里闹得翻了天:“呸……无情的黑心肠!你们为什么不送他到医院去?你们眼睁睁地想害死一个小孩子吗?该诅咒你们!我的主啊!……”
她的喊叫除了她自己以外谁也听不见。大艾则木把她扔到这个地方就消失了,和她一块儿来的胡玛尔奎孜与毛拉吉连影子也看不到。只有上面楼层的一间屋里艾依提儿马不知和谁在聊天。他讨厌赫斯来提的呐喊,到她身边来粗暴地想让她静下来:“这下就行了,小姐!这地方没有喊叫比赛,别再喊得得了大脖子病!”
赫斯来提盯着他愤怒地问道:
“你们为什么不送乃再尔去医院?!”
“公主,你知道吗,这没有免费医疗!”艾依提儿马不理睬她,“一进医院的门就要多少钱,这钱你出吗?乃再尔这个淘气鬼还没还清身上的债哪,再给他花钱,这损失谁来补偿?我们给他买了药。”
“你们是人吗?!”赫斯来提紧盯住艾依提儿马难看的脸,“你们没有点儿爱心吗?……”
艾依提儿马微微笑了笑,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用这个动作说明,这地方没有爱这个东西,是这里的生活准则。
整整一个晚上赫斯来提都陪伴着乃再尔。她坐在他身边,在他痛苦的时候用手抚摸他的脸和头发,安慰他,使他安静下来。但是乃再尔听不到她的话,甚至不认识她了。
过了夜半,赫斯来提不知睡了多少时间又惊醒,她感到恐怖,便从床上跳了下来。乃再尔静静的,赫斯来提俯下身子坐在他身边,心跳得特别厉害。时间慢慢地过去了,天亮起来。乃再尔呻吟着,说明他还活着。赫斯来提伸出颤抖的手疼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和脸,除此之外也再做不了什么。
天大亮了,屋子里也隐隐约约地亮了。赫斯来提把头放在装有麦草的圆枕头上,用无力的手抚摸着乃再尔瘦骨嶙峋的身子,把脸贴在他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上,乃再尔没有丝毫的力气,生命的气息若有若无……
赫斯来提的泪水流到了乃再尔苍白的脸上。
这时,乃再尔干裂的嘴唇微微地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似的,赫斯来提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听到了他的话:“大姐……你……知道……古兰经的……某一段……经文吗?……”
听到这突然的提问,赫斯来提停了下来,慢慢地对他说:
“我知道小兄弟,我知道几段经文……是我母亲教的……怎么啦?你怎么问起了这个,乃再尔?”
“我自己觉得……”他又缓了口气,艰难地用低弱悲凄的声音说道,“大姐……你记住……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别忘了……念上……一段……古兰经的经文……”
赫斯来提的心战栗起来,她把乃再尔的头轻轻捧在手里,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只见他深陷的眼眶里饱含泪水,心里更加难过了,只好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大姐……你就……这样办……”乃再尔又重复了这句话,但是声音越来越低弱了,“……经文……别忘了……念……”
说到这里乃再尔的头一歪落到赫斯来提怀里,赫斯来提大声喊了起来。她的声音好像是从墓地里传出来的,听起来非常恐怖:“乃再尔!……亲爱的小兄弟!……”
人常说,死了的人就获得了最后的永恒的自由。真的,乃再尔就是这样。在那个寂静的清晨,他在身陷囹圄中相识的和自己一样无力的大姐姐的怀抱里获得了永恒的安宁,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的苦难!
但是他的死让赫斯来提格外痛心,让她的痛苦雪上加霜。她想到在远方……几个月来乃再尔的家乡期盼他回来的人的痛苦,突然失去了独生子的慈母肝肠寸断,数着天过日子的老人的全部心愿也因这夭折而被粉碎!
生命是风口的灯。乃再尔生命的灯就这样忽地灭了。
受到这事件较深影响的一个人是猫头鹰。乃再尔死后,他好几天都回不过神儿来。在他眼里,孩子虽然死了,但是他多少时间以来所受的苦难、他的泪水、他的悲叹却像还活着似的。那些日子里,猫头鹰总是失眠,做奇怪的梦,在梦中惊慌无力,不知如何是好。乃再尔虽然死了,可他瘦弱的手却好像狠狠地塞进猫头鹰的喉咙里。有时猫头鹰呼吸困难,受着折磨。
在乃再尔的死亡这件事上,猫头鹰认为自己应该受到责备。如果那天上午他把羊肉串儿卖完了,不疏忽大意睡那么长的时间,乃再尔就不会在雨中淋那么长的时间!自己没有挺起胸膛送他去医院进行及时的治疗,也是他深深感到懊悔的事情,也应该受到责备!
在乃再尔的死亡上更坏的是,那些黑了心的混蛋竟诬陷他,给他加上海洛因中毒而死的罪名,欺骗有关部门。由此看来,他们是任何卑鄙、欺骗的勾当都干得出来。这一点猫头鹰以前还没有完全明白地看出来。
如此纯真可爱的一个孩子还没走完生命的十二个春天,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尸体也是“孤独的裹尸布”里的孤魂,留在了他乡异地。
是谁杀害了他?
这可怕的问题深深印入了猫头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