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你是想死了!”大艾则木镇静地说,“这样的事情总会有的,双方搏斗,一方死亡,但是他的死亡稍早了些。没关系,现在我们可以如愿以偿地彻底弄死他!”
大艾则木接过艾依提儿马手里的匕首站在约尔凯西面前,此刻他眼中充满了鲜血,心里像狼一样嗥叫,脸上露出吸血鬼的凶相。躺在地上流血的约尔凯西用微弱的声音说:“凶手……你们会受到惩罚的!……”这时大艾则木举起匕首向他胡乱刺去。
这不是错误,也不是下流,而是彻头彻尾的恐怖、野蛮!……
在死神降临的那个时刻,记忆如闪电一般从约尔凯西的脑海中一一闪过,光明照亮了他的心。这种状态持续了半分钟,之后他清晰地记住了从自己胸腔冲出的恐怖的长叹,这是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的。但是此刻,所有的地方都变成了黑暗可怕的空洞……最后他的意识一下子消失了,陷入严寒的黑暗之中……
猫头鹰猛地朝周围看了看,然后站了起来。
外面下着雨。
半夜弄醒他的人是毛拉吉。
“走,出了重要的事儿!”毛拉吉说。
毛拉吉开着旧“桑塔纳”出发了。雨哗哗地下着,路面模糊不清。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车到了城东北面的“葫芦”山旁边停了下来。树木覆盖着山野,寂静而阴森,哗哗下着的雨水渗进它宽阔的胸怀里。
毛拉吉和猫头鹰下车打开了后面的车厢,他们两人打开了手电。
“这是什么?”猫头鹰指着车后箱里用麻袋装着的东西问道。
“尸体!”
“尸体?”
“是的,是尸体。”毛拉吉低声说,“闭上你的嘴,哈勒买提,这是掉脑袋的事儿!老大相信我们才把这事儿交给我们,我们要不露声息地立即处理掉!”
不等他们把尸体从车上抬下来,包就烂了,露出了死者的脸。猫头鹰一看到就认出来,“约尔凯西!……”他吃惊地喊道,他身体摇晃着,双手颤抖起来……
“你认识他吗,哈勒买提?”毛拉吉看着他怀疑地问道。
“我好像见过……”猫头鹰含糊不清地回答说。他说了假话,他不光认识约尔凯西,而且和这个好相处的善良小伙子见过好几次面,还喜欢上了他……
“哈勒买提,你东张西望什么?!”毛拉吉警告他说,“管他是谁,总之他是老大最凶恶的死敌!快,快些埋吧!……”
他们抬着尸体,艰难地到了山腰,然后把散乱的裹布重新包紧。猫头鹰看着尸体又一次哆嗦起来。是什么样野蛮无情的手用刀胡乱刺杀了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血腥味儿使他鼻腔痒痒的,感到恶心。猫头鹰见过许多死人,但是难以想象人会死得这么快,这么容易,这么可怕……
他们用铁锨在山腰的一块大石头旁挖了坑,将尸体埋进浅浅的小坑里,上面盖了许多杂物。干完这些事他们已汗水淋淋,猫头鹰眼里流出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世界上起初产生憎恨痛苦也可能是这样的炽烈。猫头鹰眼中虽然饱含泪水,但是也燃烧着火光。所幸,他的这一特别状态并没有被身边的毛拉吉察觉到。
他们干完了事儿就回去了,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把他们的足迹洗得干干净净,山腰上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儿一样,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但是猫头鹰的脸上现出恐怖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好像永远是个罪犯似的,刚刚犯下了可怕的罪行,他苍白的脸上流着眼泪。
大自然变了天气、起了风浪没什么的,天空还会开阔,乌云来了也会走,但是人的心境变了、心头布满乌云的话,就像被虫子吃了的小麦一样失去了灵魂,只剩下个空壳儿。
在这些日子里,亚尔买买提的情况就是这样。
几天以来约尔凯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件事情就像谜一样。
警察也行动起来了,特别是王宝更是卖力工作,详细调查了城市几天来的交通情况,但是根本没有约尔凯西的一点讯息。
一星期后他们找到了他的小车。和小车在一起的还有两个打工的青海人。
他们这样说:他们在家乡是开拖拉机的,但是打工赚的钱不够家庭用,六个月前两人来广州打工,赚了许多钱准备回家乡,临走前在美丽的珠江边散步。当他们走在珠江边上时,听到有人唱了一首他们没听过的歌颇感兴致,便停了下来,他们伸长脖子朝周围寻找,最后终于发现充满忧伤的歌曲是从一辆银色“宏达”牌轿车开着的窗子里飞出来的,他们颇感兴趣地来到车前,那激动人心的木卡姆曲调唤醒了他们的心灵,也抚慰着他们的乡情……但是,没过多久,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闪闪发亮的漂亮汽车上。因为车上的录音机虽然放着歌,却没有人,车门也没锁,钥匙挂在原处。他们长时间观察小车,直到音乐自动停止。他们在汽车周围一直待到天黑,还是不见车主,他们说:“这是真主给的!”然后就把车开走了,在城里玩了几天后,想直接开车回青海,但是害怕在长途中遭到麻烦,便打算在市场上卖掉再走,不想被抓住了……
公安机关一时无法判断他们说的是真还是假,在这样的情况下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是凶手,所以他们被作为第一嫌疑人逮捕。
但是这些事儿安慰不了亚尔买买提,几天来他面容憔悴,身子弓起来,一下子老了许多。
第七节
胡玛尔奎孜在“北京路”闹市上被抓住了,她在偷一个女人手提包里的手机时现场落网。在她后面保护的毛拉吉这次也没能救得了她,因为对方当时就把她交给了公安局。
大艾则木得到这个消息后知道又要失去胡玛尔奎孜了,为此暴跳如雷。今明两天不从公安局救出她,她就会被警察交给“流浪儿童救济中心”,事情就麻烦了,从那里把胡玛尔奎孜送到新疆的话,大艾则木将完全失去一只下金蛋的好母鸡呀。
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使他很高兴。
“你要立即找到阿依托莱克,让她去公安局,那个女人能救出胡玛尔奎孜,我们给她高报酬!”
“行,那我去了。”艾依提儿马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大艾则木说的阿依托莱克,是七八年前来这个城市谋生的,叫阿依托伦的泼妇。她每天早晨梳洗打扮,一照镜子心里就难受起来,因为虽然她的名字漂亮长相却很丑陋,样子很粗鲁。如果哪位高明画家如实地画她的话,没有人比她的模样更难看了:矮个头儿,圆脸,咪咪眼儿,大嘴巴,还长着一对儿嘟噜眉毛。
也许因为这个,她看到身材标致模样漂亮的姑娘时,对她们很感兴趣的同时内心也感到痛苦。每当这时,她就怨恨真主把别人生得漂亮,把自己生得丑陋,怪罪把自己生成这样的母亲,甚至有时还会起自杀的念头。
阿依托伦二十岁时跟着一个三十五岁的人来到了广州,这人满脸的黑麻子,长得比阿依托伦还难看。他们做了五年同居的夫妻,晚上她支持他,白天他支持她。在这个过程中,她和他一起学会了做各种生意,有时还赚到大把大把的钱,有时也饥寒交迫。她满二十五岁后的有一天,她那黑麻子脸丈夫突然不见了,以后连影子也没有看到过,阿依托伦开始单独生活。她白天在维吾尔人开的饭馆洗碗,晚上在以前的关系范围里做毒品生意。她还生了和那个丈夫的私生女儿。她抱着怀里的婴儿,毒品生意做得相当顺利,孩子是掩护她的很好的盾牌,就是遇上麻烦被警察抓住,孩子也能救了她。但是这个“不平凡的”婴儿没能长期陪伴她,后来出麻疹,不到一岁就死了……
这个女人现在三十岁了,还是不务正业,东边抓西边逃,大生意不参与,小生意却不断,生活得相当不错。
“我和阿依托伦见过面了,”艾依提儿马向老板汇报说,“她同意去救胡玛尔奎孜,提出了条件。”
“什么条件?”大艾则木问道。
“要租猫头鹰的儿子……”
“什么,什么?”大艾则木心烦地皱了皱眉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艾依提儿马说,阿依托伦为了让猫头鹰吃奶的儿子艾尔肯给她作掩护,准备每天出五百元来租借。每天早晨把艾尔肯从妈妈怀里抱走,晚上送回来,肚子饿了的话,用奶嘴儿给喂牛奶,吃泡饼干。
阿依托伦提出的条件让大艾则木有点作难。当年,他哥哥沙依木·哈帕克卖海洛因后来死在监狱,这使他非常仇恨海洛因生意,别说自己去干,就是看到别人做也像遇上魔鬼一样讨厌。所以他那里大大小小的人都不靠近这个祸根,这就像是祸根与祸根相互看不惯一样。
“我们怎么办?”大艾则木看着艾依提儿马,这时他就像在两堆火中间受烤一样,处于尴尬的状况。
“我觉得,我们可以答应她的条件。”艾依提儿马说,“现在救胡玛尔奎孜重要。再说毒品生意是阿依托伦自己做,和我们没有关系。婴儿对她只是起掩护作用,才像个大拇指一样大,每天赚五百元,不是很好吗?这些钱他爸他妈也赚不来,他们都成了我们的负担了!”
大艾则木同意了艾依提儿马的提议,现在救胡玛尔奎孜最重要,在这个事面前没有必要想别的,也没必要犹豫不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应立即救她!
最终他作出了决定并将决定告诉了猫头鹰,没想到遭到猫头鹰的坚决反对。
“老大,这是怎么回事儿?让个吃奶的孩子去做这下流的事儿合适吗?你可是从来都仇恨毒品生意呀……”猫头鹰说。
“是这样,”大艾则木大声说,“我对毒品生意仍然十分仇恨,我自己,绝对不会做!但是我们虽然十分仇恨,别人不是照样很喜欢吗?你看,就是那个阿依托莱克都富裕起来了。但是我呢?为了养活像你们一样的饭桶,我得想办法呀!你看看你自己,你能给我赚多少钱?你老婆呢?你老婆还说‘分娩时我都像被打破的碗一样不行了’,像个老骡子一样露出胯骨卧着。你们每个人都要吃穿,还要租房子住,钱会从天上掉下来吗?这样会坐吃山空的,哈勒买提!我需要钱,钱!为了钱现在不是分男女、分清真不清真的时间!你是男子汉,多少也得赚点钱,孩子是你养的,可是这儿我做主,我是他永远的保护人!”
这话让猫头鹰发不出声了,倒不如说忍气吞声。当年他也为老大赚了许多钱,老大也表扬过他,为他骄傲过。如今年龄大了,腿也残废了,不像从前那样能赚钱了,受这样的辱骂对吗?猫头鹰现在也没有白吃饭呀!一方面,他卖烤肉串儿,一方面还监督让“小猎鹰”干事儿,多少还能赚些钱呀!贡献虽然不多,付出的心血多呀!老大为什么这样不讲情面,这样没有人性。
但是,这些话他不敢对老大说,只能藏在心里。从小大艾则木就这样教他,让他习惯了相信自己没有这样的权利。大艾则木从来都是鲨鱼,猫头鹰从来都是诱饵,可如今他不满四十天的儿子也被当做诱饵。
这些烦恼使大艾则木和猫头鹰的关系第一次出现了隐隐的裂痕。
天快黑时阿依托伦将胡玛尔奎孜从公安局救了出来。这件事儿千真万确不是那么容易的,阿依托伦的诉苦、撒泼和无耻顶用了。她一见警察的领导,便呼天喊地哭丧着说:“胡玛尔奎孜是我的女儿,你们今天不放她,我就当面脱掉裤子让你看!”警察们慌神儿了,语言不通使双方之间的关系更僵了。阿依托伦散开衣衫前边,晃动着乳房,好像说“你们如果不放胡玛尔奎孜,我就当着你们的面脱下裤子”,用这样的下流行为对付警察们简直太无耻了。最后,厌烦了的警察领导下令放了胡玛尔奎孜。即便不是因为阿依托伦来闹,怎样处理胡玛尔奎孜的问题也让他们大伤脑筋,因为手机被偷的那个女人把胡玛尔奎孜交给公安局没录口供就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公安局既不能对胡玛尔奎孜进行处罚,又不能拘留她超过四十八小时,只能送往“流浪儿童救助中心”去。正好这时候阿依托伦出现了,又是叫骂又是撒泼,倒让胡玛尔奎孜很容易地就被放了……
她实现了诺言,大艾则木也满足了她的要求:从那天开始阿依托伦每天早晨从古丽派里怀里抱走猫头鹰的儿子艾尔肯,晚上把疲倦了的婴儿扔到可怜的母亲怀里,这时孩子的脸黑黑的,细嫩的嘴唇干干的,像醋栗一样小小的眼睛上布满了眼屎。古丽派里的脸痛苦得变得惨白,浑身颤抖。
第八节
内疚、痛苦和后悔重重地撞击着猫头鹰的心。
他把瓶子里剩的酒一下子喝了,低头思索起来。酒力使他身上难受,心里更是遭受煎熬。
猫头鹰在珠江岸上的花园里孤独沉默地坐着。绿荫覆盖的小路处处花草稠密,熠熠生辉。花园里坐着的人就像他想象的一样无忧无虑。他闭着眼呆呆地坐着,身边放着沾满油渍的旧西服,前边是让他身上发热祈求庇护的酒。
“我的心里充满痛苦,我的心灵受到伤害……什么时候落到这一地步了呀?是因为我的什么行为、什么罪过让我的心灵遭到这样的创伤?”
他心中憋闷,内心不停地审问着自己:“好人总是安心好好地生活,在他们心里这个世界是光明欢乐的。他们用血汗赚钱,修建房屋,和亲人们一起过日子,如果死了,身后有送行的人,有念经告别的人,所以他们绝不孤独,永远幸福地睡着。我呢?我的一生都是在这样的惊慌不安和欺骗别人中度过,我死了像丧家犬一样成为孤零零的魂魄……啊,失足的痴迷者……到了我这个年岁还跟在别人后面不停地奔忙,图个什么?这奔忙这跟随根本没完没了,但是我又得到了什么?关于这一点只有傅吐克警告过我,他说:‘喂小秃子,你这样奔忙也够了,收起你的贪欲,看看周围,生活多么美好,尝尝它的滋味儿,该想些善事了,用你的心血栽一棵树苗,帮助某个受苦人吧,不要什么时候都跟在别人后面,为别人奔忙,做别人的奴仆,这是遭遇,不是命运,命运要你自己争取!’……他的话对!做别人的狗腿子,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奔忙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