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悦拿着话筒，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开始，席间众人还三三两两聊着天，看刘悦半天不说话，遂安静下来。刘悦望着那攒动的人头，忽然前所未有的伤感，也前所未有的平静。
沉默良久后，刘悦说道：“我刚来草原时，什么都不知道，但现在我学会了很多。谢谢大家。我在这里做了三年老师。在这三年里，我爱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爱每一朵不经意盛开的花朵，爱每一个不经意间幸福而善良的哈萨克人。我真的喜欢。”
刘悦平日和众人交流属于半哈语半汉语，而那汉语也是有些西北腔的。而此时，或许因为要走了，或许因为激动。她又回到了标准的京腔儿。
刘悦忽然莫名其妙地说道：“艾多斯原来还有些怕哈萨克族。”
台下一下死一般的寂静。
刘悦今天真是喝多了，她激动得说多了：“我们从小一起玩大的。我从小叫他哥，我们一直相爱，但他却不敢把这事说出来。他的心很重。来草原前，他没见过什么哈萨克人。刚开始，孩子们笑话他手白，笑话他手没有力气，调侃他不会写哈语字，他都会难过好久。孩子们是单纯的，可在艾多斯看来，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在笑话他不是哈萨克。那是因为远离族群而生的一种过分的敏感。
“我特别喜欢乔盼和小艾多斯。小艾多斯到哪里都举着我送他的玩具剑，乔盼是全家人的erkelegen。我爱他们就像我爱我多斯哥一样。刚来时，艾多斯还是不能适应。所有人都爱他。但有时身处爱中的人却是最怀疑最恐惧的。艾多斯总问我：‘哈萨克人，不会有一天不要我吧。’我一次次安慰他说不会，倒仿佛我能代替哈萨克做出决定一般。当时，我想如果艾多斯是小艾多斯，他不是和我而是和小乔盼玩大就好了。我其实压根儿就没有哈萨克族的概念，对于我，艾多斯就是艾多斯。我曾无数次想，干脆离开艾多斯吧。我走到一个他找不到的远方，让他找一个哈萨克姑娘幸福生活。但我后来明白了，无论我走不走，他心中的结要是打不开就不行。我告诉他，你不要那么想，你要坚强一些。谁家的母亲会设定个目标，然后说：‘如果你不实现我就不爱你了？’岂有此理了？你不要那么想。哪个妈妈愿意让自己成为孩子心里的石头？我是个女性，我明白母亲。如果我的孩子天天为害怕不能让我满意而在恐惧中伤心，我宁愿他不是我的孩子，我宁愿我是不存在的。你是哈萨克人，你的民族就是你的母亲，她最起码的要求是让你爱她。
“她不需要什么人为她骄傲，她不需要你去回报她，她就希望你过得幸福。如果可能的话，她想你在工作之余，去陪陪她，感受感受她。她展开她的臂膀，便是一片草原。草原上有花朵有河流有巨石有奔跑的骏马和四散的羊群，这些都是她的灵魂。当你到身边，会发现她有老母亲面对成人后的儿子时的那样一股不必要的认真和局促。这才是母亲。
“但当哈萨克人酗酒或甚至有什么狡诈奸猾之徒的时刻，我想我们的母亲，她肯定会抹着眼泪哭泣。但这哭泣是母亲的哭泣，这也是爱。假若这时有人推搡那坏孩子，母亲一定会激动地冲过去，挡在那不孝子身前。她会抹去那坏孩子的泪水，把他拥在怀里。
“是啊，这才是母亲。艾多斯如今已经27岁了，但他心中一直有个小孩子。那个小孩子一直在哭泣……我不知道他等待的是什么。后来，我才明白，那个孩子等待着慈祥的母亲把他搂在怀中。我们的母亲，她需要的也根本不是什么回报。她等待着为孩子们的成绩而欢喜，她也时刻等待着为孩子们的不争气而哭泣。她等待着，她等待着这两者。
“我最担心我们哈萨克族的啊，就是我害怕我们把爱上升到一种义务性的东西。哈萨克是个包容的民族，但有时也太骄傲。以后，或许有更多这样的，远离传统哈萨克生活的孩子。我当然希望他们都能回草原看看。我希望他们无论在哪里都能像在家一样。有一天，假如世界上的人都被哈萨克的歌，被哈萨克精神打动的时候，或许我们所谓的不读《阿拜之路》不读哈语书的哈萨克们会第一个站出来，自豪地说：‘看见没有，这就是我的母亲。’我们只能爱我们爱的人，而不会爱上那些我们必须爱的人。
“我的多斯哥，从小就一直害怕哈萨克不要他了。当然，是他太蠢了。但他一直都最拼命地努力着，他还在写他关于哈萨克族的长篇小说。他那天对我说：‘他现在彻彻底底能够感受到哈萨克人的爱了。’然后他突然抱紧我说，他觉得特别对不起自己的民族。我问为什么。他说自己才明白当他那么恐惧哈萨克的时刻，当他害怕无法成为哈萨克，而在王府井喧嚣吵闹的街头默默流泪前行的时刻，他就是在和哈萨克深深地相爱着啊。他说那一刻，他才明白哈萨克母亲一直陪伴着他，只是通过另一种形式。那爱不比对别人的少。
“在我心中，艾多斯是哈萨克的英雄。他什么都没做，他从小害怕自己不是哈萨克，总在担忧和恐惧。后来他回到了草原，他努力为自己民族做事，突然发现原来和民族母亲是一直相爱的。我觉得这比杀死上百敌人的英雄，更伟大。因为他能令人类更长久地感动。”
刘悦忽然才记起自己是在台上。愣了半天，然后说道：“对哦，今天是新老师的婚礼。祝什么好呢？算了，她们一定会过得非常好的。当你们推开门的时候会有‘吱’的响声。草原上有野花。孩子们都很好。你们还要什么啊？”
这段故事改编自艾多斯对刘悦的叙述。刘悦刚刚酒醒，发现自己坐在一辆吉普车里。吉普车奔驰在黑暗的草原上。
刘悦愣了半天，痴痴地望着窗外，听完了这个故事。
她一下子急了，说道：“我肯定没那么说。我肯定没。再醉，我也不会那么说话的。”
艾多斯一脸狡猾：“算了，不信就算了。”
刘悦说：“怎么可能啊。肯定是你瞎编的，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你就欺负我这老实人。”
艾多斯“扑哧”笑出声来，什么也没说。
刘悦说：“你盯着我的眼睛，要是没说谎就盯着我的眼睛，看着我说。”
刘悦凝视着他，一脸严肃。而他嘴角绷着，一看就在憋着笑。
刘悦还在晕晕乎乎地观察着，艾多斯已经一把抱住她，在她嘴上啄了下，然后笑着说道：“呵呵，你就是说了。就是说了。”
刘悦也微笑回应道：“好吧，就当我说了。”
刘悦：“不过，我还真有些担心，不知道将来那些孩子会不会学坏。”
艾多斯说：“肯定都会好的，不信的话，我给你讲个我们哈萨克的故事吧。”
“什么故事？”
“名字叫作‘乔盼做母，其子必佳’。”
“唉，你又来消遣我。”
“哪里哪里，你好好听。”
“成，成，你讲吧”
“原来有个母亲叫作乔盼。人家问她哈萨克人会不会有一天变得不好啊？她义正词严地就回应道：不可能。人家说那你又不能证明，也预见不到啊。乔盼就说，我原来就是家里的erkelegen（被宠爱的），家里人又告诉了我做人的道理。如果我也像母亲那样爱自己的孩子，再把道理告诉她，她就是如我一样的人了，她便是小乔盼了。乔盼教出来的孩子，不可能是坏人或孬种。所以啊，哈萨克人一代代的母亲都是我乔盼一样的。乔盼做母呢，其子必佳。”
艾多斯激动地讲完这个故事，而刘悦已轻轻睡过去了。艾多斯听见她细细的呼噜声，一个人哈哈乐了好久。他将大衣轻轻披在她的身上。艾多斯轻轻吻了下刘悦的脸蛋。
他望着窗外。
那一片草原，那高山，在深夜望来都是一片黑暗。可他凝视了很久。
艾多斯轻轻地吻了下刘悦的脸。
于是那草原、那高山不仅在了窗外的黑夜。
也在那轻轻的一吻，在刘悦那被吻而不知的红红的脸颊。
多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