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丽一听火了，说：
“咋的！摔了碟子，我们还没训她哩，她倒呼噜系（脖颈）上了三股子劲，要赌气回娘家？越说越回来了，不吃饭，吓唬谁呀？你妈不准是对的。你男子汉大丈夫，少护着她啊。你爷爷当年是咋个管教我的？改了我不少任性的坏毛病。你可不能疼心过了头，一个劲惯她。”
“太太、奶奶，不是为那事。是她娘家有急事。”
“怪逑得不行行了，刚从娘家回来，有的啥急事？谁见带信的来？”古丽气呼呼地训斥。
“是虞爷爷呀。”齐达下颌那么一扭，指向虞奋飞。
虞奋飞吃惊不小，诧异地回道：
“啥！我啥时节给她捎过信儿？一回来就只顾跟你太太说话哩，哪跟她递过个声，栽啥赃呢？想回娘家，也不是这么个说法。”
“虞爷爷，您刚才说的惊天大案，就是她的娘家呀！”
“啊？！”双杏和古丽惊奇得险些跳起来，幸亏年岁太大，失去了那灵活劲儿。双杏两眼直呆呆向上，白眼球转不过去；古丽目瞪口呆，黑眼珠转不过来，半天合不上嘴，自然都说不上活来。
虞奋飞惊得茫然不知所措，齐达的媳妇，是他的女人从中做的媒，怎么就从未听说跟杨家有这层关系呢？
双杏半会儿缓过神来，才对虞奋飞说：
“都说‘不值得跟杨家结交’。你媳妇咋就偏偏搭上了这门亲事呢？天啦！五哥，你就再原谅婆姨准许的这桩糊涂姻缘吧。”
“子达，你原谅古丽的过失吧，我也是老糊涂了，交了不该交的人家。”
“先走的兄长们，都怪兄弟粗心大意，怎么就没叫媳妇盘根问底呢？违背了先人和众兄长的意愿，结交了不该结交的人家，并且成了儿女亲家。爹、兄长们，这事不怨妈，也不怪古丽嫂子，都是老十七的过错。”虞奋飞祈告着，赧然泪下。
延齐达听了心情异常沉重。方才吞吞吐吐，完全是考虑媳妇娘家家门不幸，惊天大案落在她的至亲之家。一经替媳妇请假，才知道上辈人诸多恩怨。那以后，他的媳妇将怎样在这个大家庭里活人？
双杏心里矛盾，情绪复杂，长叹一声后，说：“让她去吧，叫松明备上一份礼。古丽，不管咋的说，又不是敌人，总是她的亲戚，可能是舅舅关系吧。”
“是的，太太、奶奶，她是杨全喜小女儿的长孙，她妈和杨大仓是同辈。”
“哦，是外孙孙，是该奔丧的，快送她去吧，齐达，把礼带上。”双杏频频颔首道。
古丽没好声气地说：
“那就去送吧，太太吩咐的，从掌柜的那里把礼带上。”
“噢，你爹那个大掌柜不在，我这儿还有几个零花钱哩，走，跟我拿去，备一份礼是够了。”
“谢谢太太。”齐达随太祖母进明屋去了。
自此以后，延家大院的气氛就不那么太平了，老少交谈，无不拿齐达的媳妇做话题，自然要连带上杨全喜、杨大仓的一连串子往事，把齐达媳妇指指点点，冷言冷语，逼得不好活。松明两口子不理不睬；古丽呢，不再有好脸色；老祖宗双杏呢，也不冷不热，从心底对这个重孙媳妇高兴不起来。总之，延家人对杨全喜及其后人没有好感，甚至一提起就反感。
人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真是度日如年，似坐针毡。
中秋节这天，凡能回老家的延家人，都争先恐后地赶回大院，欢欢喜喜地过了个团圆节，当然忘不了祭奠众多祖先，忘不了合家赏月言欢。惟有齐达的媳妇郁郁寡欢，一直不肯露面。
翌日清早，忽然传来惊恐的急呼傻叫：“快来人哪！快，她上吊了呀！”双杏正做她自己的养生早课，被惊得罢手下炕，急急忙忙赶到现场，已聚了不少家人。
原来是齐达媳妇。齐达和他妈已将媳妇从房梁吊索里救了下来，尚存微弱气息。
“这还得了！自从在一棵树安了家，咱延家是人人羡慕的世外桃源，照诸葛先生的话说：咱过着‘其乐融融’‘兴旺发达’的好日月。哼，现在倒好，出来了上吊的！莫承明天还要出抹脖子（用刀自杀）的。”双杏忍无可忍地当众发了一顿火，因为她太爱这个家了。现在珍爱这个家，就是珍爱她的丈夫，因为没有他，便没有这个家。为了这个家，当然也为了千千万万个家，她钟爱的丈夫率领一帮儿郎义无反顾地战死在疆场。她绝不允许任何人败坏、损害这个家，包括玷污这个家的声誉。
松明刚下地，闻风赶回来了，气哼哼地说：
“这还得了！咱延家人只有战死疆场的英豪，没有自杀在家里的松包。这传出去，咱延家成啥了？愧对先人，愧对后人呀！奶奶，您说咋办？”
“古丽，你说呢？”双杏征询意见的同时，严厉的目光逐个盯着每个在场的人。
古丽气汹汹地说：
“干脆休回娘家算了，别留下这个丧门星！妈妈，松明说得对，‘咱延家人只有战死在疆场的英豪，没有自杀在家里的松包。这传出去，咱延家成啥了？愧对先人，愧对后人呀！’若是子达在世，早气过去了，太、太丢人啦！”
“咳！娶了这么个缺德媳妇。”松明的女人后悔不迭。
双杏一本正经地警告大家：
“你等记住，这才是咱延家人丢人败姓的开始。从今往后，不管谁，胆敢再往咱延家门上抹黑喋血，就容不得他！至少要开除他！有松本事，往正点子上来。”她喘口气又说：
“松明说得好，说出了咱延家几代人的心里话‘咱延家人只有战死在疆场的英豪，没有自杀在家里的松包。’人生一世谁不死？但要死得值！都记住没有？”
“记住了。”在场人齐声回答。
双杏正色叮嘱大家说：
“你们的先人延孝先是大英豪。他率领一帮儿郎小英豪，为国为家，一往无前，视死如归，是咱延家的痛心事，更是咱延家的无上光荣和自豪。那年安葬他爷父十个时节，大英豪徐统领是咋个为他父子致葬词的？当时我是昏过去了，在场人大都还健在嘛。你们把记住的给后辈儿孙经常念叨念叨，都要立志做英豪，不要没逑本事当松包。”双杏缓了口气，把语气一转，说：“不过哩，齐达媳妇自寻短见的事，也事出有因嘛，小两口过得好好的，凭啥寻死觅活呢？娘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亲人，只剩下一个舅舅，遇上谁也不好受。痛不欲生的事，我们这一帮老少寡妇都经历过，应当体谅她的难处。另外哩，我们做长辈的出于过去的恩怨，议论杨家的短处多，小辈们难免跟上说三道四的，齐达媳妇日子不好过。这是我们上辈人的不是。从今往后，大家都改过来。”
“谢谢太太，您不愧是活菩萨，说得对极了。等她缓好了，给您磕响头。”
齐达当即边磕头边致谢。
“你也别夸我哄我。古丽，你是奶奶。松明，你是公公，又是这个大家的掌柜。这败坏门风的丑事，咋说也做下了。咋个处置？总得给大家一个说法，不能就这样说说了事。”“奶奶，依我看，休回去算了，省心省事。”“松明呀，不能光图省心省事。那不活活拆散一对鸳鸯，不把新婚的小两口痛苦死了？我看这样，为了打黄牛惊黑牛（以儆效尤），就把他小两口早早分出去，单另过去。愿意在哪儿安家落户，由他们自个做主。唉，邻居高打墙，亲戚远离香，三年来一趟，桌桌不离炕；三天来一趟，狗都没人挡。反正，这个家不能让他们再呆下去了，一个月内搬走，不许往后拖。唉，”双杏叹气后，无奈地说：
“再说了，这家越来越大，地越来越小，都窝在一起，也不是长久的办法。赶下一个大年过了，把能独立过日月的，都叫独立出去，也是自个看地方，自个拿主意，分给他们一些家产。从今日起，大家就要动这个心思，做这个准备。趁我还在，咱们心平气和地来个第二次大分家，就这样定了。其余人都散了去吧，叫她好好缓着。”
一绕眼到了齐达小两口搬家的日子。松明夫妇送走齐达之后，特意来到葡萄架下，陪祖母双杏和母亲古丽说话。
双杏见景生情，又惦念起子松的下落，默默无语地坐在葡萄架下，泪花花地不吃不喝。
松明绞尽脑汁说着让祖母宽心的话，双杏竟不为所动。正在松明焦头烂额之时，虞飞鸿从天而降。
双杏见了泪涔涔地叫着：
“飞鸿呀，奶奶总算盼到了你。”并用手拍着席边的小凳子，说：“快来坐下，有啥好消息报给老太婆？”
虞飞鸿边坐边说：
“奶奶，您想听的不好不坏。和您无关的，却是好消息。不知您想听哪一桩？”
“别摇三晃四的拿把你奶奶，当然是先听想听的。快性些说，瓦罐子倒核桃的直肠子不学，尽学你乜爷爷、张爷爷那花花肠子，单故心吊人的胃口，把人难心逑的。”
“奶奶，孙子刚从乌苏那边回来，西线各地官府、关卡都打听过了，没有一点尕叔叔的消息。这说明他没落入官府之手，安全的哩。您老就把心放在壳囊里吧，别再愁眉苦脸、哀声叹气、伤心不拉的，还眼泪花花的。当年您把我爹送给虞爷爷，听说也没咋的楞争（反应）过，咋的遇上尕叔叔的事，就把您愁怅的。”
“嘿，又来个秋后算账的，也怨奶奶心偏了是不？唉，飞鸿呀，你是走马串房子，喝茶洗肠子？还是专程为奶奶去打听的？听说乌苏好远好远的，骑马都走好几天哩。要不然，你阿喜岩姑姑咋能不回娘家！”
“嘿，奶奶，您孙子哪来那大的面子！是奉命去抓凶犯的。”
“就是杀了杨大仓一家的那个祸害？”
“正是。”
“抓到了？”
“抓到了。要不然，能有好消息给您禀报吗？”
“嘿！小猴精，刚做了班头，就立了新功，有出息。”
“奶奶，若不是您平日身体力行督练武艺的好处，孙儿别说一瓶子不响，就连半瓶子咣当的身手也没有，还真逮不住那家伙哩！那祸害逃到乌苏，正在一家饭馆吃饭，我们进去了。那家伙觉事（觉得情形）不对，便先下手为强，猛拔出一尺多长的杀猪刀捅过来，我的伴当躲不及，受伤倒地。他以为就一个捕快，夺门出逃。我怕在饭馆误伤了他人，随后追出，在空旷地面一番格斗，夺了他的刀，上了他的铐。那杀人犯气得直骂直嚷：‘哪里冒出来的丧门神，逞能个吊！真是狗拿耗子，关你屁事？！’因为当时我穿的便衣。”
“还是学点功夫好啊！这不，紧要三关用上了。不过哩，这闻鸡起舞的家风领头人，是你延家爷爷。我还是他的徒弟哩。吃水不忘挖井人嘛，不是他的武功好，你奶奶哪会坐在这儿？照你乜爷爷的话说，早做了劫路强盗的压寨夫人。那也是笑话，我才不给强盗生一世界贼娃子哩，早跳崖自尽啦。唉，快说说，那就把惊天大案一下子给破了？”
“哪有那么容易！奶奶，杀人犯不止一个。”
“对对，一下子杀了七口，一般情形下，不会是一个强盗。他又不是武林高手。快往下说。”
“是这样，奶奶，案是张县佐破的。先给您说说张县佐的不寻常处。这张县佐哩，是个主张民主、拥护共和的人，听说是从伊犁方面调来的。他上任以后，官风大变，他不穿长袍马褂，不戴红顶子，穿一套时兴的中山装。”
“那有啥稀奇的？六年前我闯县衙时，就见识过了，那县丞便穿一身灰色中山装，带着四个兜兜。不戴红顶子，辫子剪成短刷刷。”双杏大不以为然地插了几句。
“不光这些，好我的奶奶，您听我说仙。张县佐，噢，昨日已升任县知事啦！他出门不坐轿子，不让前呼后拥，不叫鸣锣开道，不要跟班的，就和普通百姓一样。”
“呃，这还少有哩，像个共和民主的样子。哎，飞鸿呀，这和他破案有关系吗？”
“当然有啦！他像老百姓一样，走到哪里不惊人、不起眼，打听个事也容易嘛，不就像故事里说的‘微服私访’吗？”
“对对，像那么回事。他咋个破的案呢？”
“奶奶，您听孙子慢慢给您叙说。”
“哎哟，真是急中风偏遇了个慢郎中。好，你慢慢说，奶奶耐着性子听着哩。”
“奶奶，您想吧，这张县佐刚上任，就接了这桩棘手的惊天大案，可愁怅得不得了。这是一道大难题，是一招冷不防的吓马威，是一场大考验啦！谁能不急？”
“可不，生来乍到，摸不着锅灶，哪来的破案门道？飞鸿你接上说。”
“张县佐叫我们广贴悬赏缉拿凶犯的告示，并命三班衙役周密地排查暗访。限期两月内破案。他自己也穿上便服串街走巷。”
“这样的县官少，有收获吗？”
“有呀，张县佐到南门饭馆吃饭，细听吃饭人纷纷谈论惊天大案。顺便问：‘那会是谁造的孽呢？’七嘴八舌，没一个中听的，不外乎谋财害命呀，知根知底呀，游手好闲呀，好嫖好赌好吸鸦片呀，山穷水尽穷凶极恶呀，都是些想当然的猜测。县佐问掌柜，掌柜吱吱唔唔，不肯直说。后来，待在座人走了，县佐到后堂单独询问，那掌柜才战战兢兢地说：‘案发次日早晨，也就是杨大仓报案的那天，屠户罗宝英和二流子齐华宝到饭馆吃饭。二人身上有血迹，我想若帮人杀猪，大清早哪有不留客供饭的？照理说要美美吃一顿，咋会跑到馆子里填肚子？’张县佐得了这一线索，谁知道有多高兴，反正是很有信心，督促三班衙役继续深入查访。嘿！”飞鸿兴奋地一拍膝盖说：
“有一个外号叫‘胖老九’的回回来报：‘案发头一天上午，我路过罗宝英的卖肉铺，看见了杨大仓，只听杨大仓和罗宝英为钱的事争吵……’经此一报，张县佐心中有底了。紧接着衙役们纷纷来报：‘罗宝英开卖肉铺子，齐华宝无业游民，好吃懒做，人送外号开花炮。他二人臭味相投，经常出入酒馆、烟（鸦片）馆、赌馆，还好嫖风浪荡。’张县佐一听信心更足了，布值了四个衙役专盯罗、齐二人的梢。”
“案就这么破了？捉奸捉双，捉贼捉赃。奸无双，不认账；贼无赃，硬似钢，怕是不妥吧？”双杏插话质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