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骀回短信速度快,他这个年纪会用拼音的不多,除非当过语文教师。周仁溢说过王骀是教师出身,曾在大学里教过建筑学。王骀自谦只当了两年助教,不及他老婆戴棼会教书。临走前李铭打来电话,讲他晚间有个应酬不好不去,但王骀还是驾车回家吃晚饭,留下我一个人在屋里吃方便面。
王骀回家吃饭。王骀回家上床。她的妻子戴棼,早就没了那个念头,不觉得那样有啥好有啥不好。她更喜欢王骀的搂抱或亲嘴,而不是机械性的进入及抽动。若王骀有想了,也不会拒绝。她可不习惯裸身睡,被摘掉的胸衣非得穿戴起来才睡得着,乳房至今尚未下垂,这在她这个年纪无疑是奇迹。她说你可要答应我不跟别的女人上床不然我要跳楼的,王骀说不上床上沙发行不行戴老师。戴棼喜欢王骀这样的调皮挑逗,不喜欢倪士伦的含情脉脉。戴棼给王骀讲过倪士伦,王骀叫戴棼请倪士伦来吃饭。戴棼问王骀,不怕我跟他上床?王骀搂住她亲她,当然怕。
早上总是戴棼先起床,她说今天风大,出门要穿风衣。她下楼去厨房忙活,早餐总是她亲手做。戴棼在学校里轻松教书,只偶尔写一篇论文稍费些力气。她喜欢吃粉笔灰,做教师做到今天。
你喜欢你做的事么?王骀暗自问自己。拉开窗帘,他看到池塘边那行柳树被吹得枝条摇曳,草坡上一个跑步的也没有。他早就不跑步了,结婚后还跑过一段时间,有了蕾蕾就忙起来,后来做生意了就更忙了,没时间跑步了。昨晚的饭后散步,戴棼照例挽着他的胳膊,一面往湖边走,一面讲学校里的事。他说他要跑步了,明天就开始,不能只靠药片控制血糖。戴棼笑他,原来你也是怕死的。
风这么大还跑么?王骀系好睡衣站在窗前,这睡衣是淡紫色的,是他自己挑的,戴棼情愿他穿咖啡色。屋里铺了羊毛地毯,买下这所别墅房子之前,就看上了这块新疆地毯了。如今父亲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他们应该活到今天看到这所房子,应该住在这里颐养天年,可父亲出车祸死了,他在你辞职经商却毫无起色的那一年离开人世;母亲死得更早,得肺病死的。
这里的柳树婀娜下垂,不同于英阿瓦提的红柳火红耀眼。英阿瓦提在雪山脚下,那儿的莎枣花很香红柳树很红,当年你跟柯慧娟一有空就往树林里钻。她说你手巧,居然编得出这么漂亮的花篮,你是拿红柳编的。她愿意给你吻,也愿意给你摸,但怎么也不肯脱了衣服给你看。当时你很难受,也怕出事,只好拿刀子割柳条给她编花篮,放弃睡她的念头,那年你才十六岁。
早餐是豆浆、煎饼和鸡蛋,戴棼摘了绣花围腰,拍拍王骀的脸,叫他别发呆。这时他已经坐到餐桌旁,愣神看着窗外的两株桃树一动不动。他的岳父刚打完太极拳回来,脸膛红彤彤的,看上去比王骀有精神。这位退休教授不再看建筑书了,而是每日研究陈氏太极拳。摊开手掌朝王骀发功,王骀委实发觉自己的上半身有触电般的麻痛,这使他不得不相信太极拳的神秘功用。岳父要王骀跟他学太极拳,断言光跑步没用。老人没糖尿病,不用天天量血糖。蕾蕾一向不吃早饭,早上一起床就工作。她也读的是建筑,也读的是以前是外公执教的,现在是母亲执教的,而父亲也就读过的那所大学,眼下正在写硕士论文,其指导老师是外公的学生,论文评审主任是母亲和父亲的同班同学。她叫起来,这多没劲!这女孩声称博士一定到外校去读,不读建筑了读艺术,不然到外校也会碰到外公的学生,母亲和父亲的同学。她撅嘴道,这不自由!
王骀吃了早餐,穿了出门衣服,去车库开车。今天他穿的是黑西服,系一条暗红色领带,脸也刮得铁青。每逢周一主持公司中层例会时,他就绷着脸,肃穆得像个牧师。戴棼上午有两节课,先坐王骀的车到徐家汇,然后去地铁站坐地铁去学校。她下午没事,愿意跟王骀一起去看一个叫荀琳的女作家。戴棼怀疑这个女作家就是当年的柯慧娟,荀琳是她的笔名,说不定柯慧娟的母亲姓荀,她是以母亲的姓给自己取笔名,柯慧娟当年写了不少朦胧诗你王骀不是不知道。可王骀笑话她联想力强,记忆力弱。
“上回谢子懿来上海开会,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不是给你讲过柯慧娟么?讲她下岗了,给一个韩国人当保姆,儿子在郑州读书,男人只知道赌麻将……”
“可那是去年的事,谢子懿讲她想离婚的,没准已经离成,然后又找了一个,再婚后离开乌鲁木齐,嫁到这边来……”
戴棼认识柯慧娟,希望那个女作家就是她,希望她还在写朦胧诗。可假如真碰到柯慧娟了,彼此还会像以前那样推心置腹么?戴棼看了看车内的后视镜,自我感觉尚佳,不然就不去了。她对皮肤的保养以及对身段的保持,颇有实效经验且陶然自得。有陌生人把她和她女儿看成是亲姐妹,就会讲给王骀听。戴棼读过柯慧娟的朦胧诗,也知道她是王骀的初恋女友,也多少有点嫉妒。所以她说:“假如你们谈秘密事情,我就不去了。”还当荀琳是柯慧娟呢,真是无可救药。
王骀把车子停在路边,戴棼夹一个棕色皮包往地铁站走,皮包里夹着今天的讲义──《江南木结构房屋的艺术渊源》。她一面走,一面回想柯慧娟以前的样子。那时候她们都年轻单纯,容易一见如故。表面看柯慧娟胆小如鼠,其实心比天高,比男人还狂野,至少王骀不及她。戴棼昨晚翻箱倒柜找出几首柯慧娟的诗重读一遍,现在仍喜欢那首《黑色的石》。
假如你要憎恨,还是早点把我丢弃
冰冷的色质是那么令人战栗
没有光泽,也没有渴望美德的焦虑
那是黑色,是点缀月儿的黑斑,是太阳
太阳在晨雾里拂逆人意的黑子
然而,日月无愧
你,享有你的权力
我却留下了少年的爱和忠诚
留给将会收容我的大地,悄悄远去
尽管你的悲悯,那表达善意的悲悯与我寸步不离
我沉默,怕我的狂笑惊吓你柔弱的灵魂
但在天地之间,生命与时光交织着永恒的疯狂
这疯狂是黑色的飓风,你去天堂,还是地狱
我唯一的使命,便是为你的选择预铺道路
地铁走廊很长,上班族像潮水一样涌过去,耳朵里只听到齐刷刷的脚步声,仿佛电脑游戏中的规整声音。没有人说话,都像哑巴一样沉默。不过大脑皮层还在活动,而你在想什么,旁人不会知道。
柯慧娟穿衣服还那样随便么?你可不会穿一件皱巴巴的绿衣服来上海看男朋友。那天晚上,王骀守在图书馆门口,等你下了晚自习在路灯下拦住你。他有些结巴,不好意思。他对你说:“想跟你谈件事戴棼,不知你愿不愿意。”你是怎么回答的呢?你对他说:“只要不是谈朋友,谈啥都行。”
以前的大学生要比现在的保守得多,有钱也不会去旅馆开房间,或者去学校外面的小巷子里头租房子,王骀在路灯下跟你商量时低声下气:“我女朋友从乌鲁木齐来,你们宿舍给她住几宿行不行?”你故意讲:“可我们宿舍没空铺呀。”
假如当年你拒绝给王骀帮这个忙,不肯把你的床铺让给柯慧娟睡,自己睡到家里去,你跟王骀的来往就不会越发密切。可当年你还是一个女孩,你跟别的女孩子一样心地善良,认为拒绝人家的求助是莫大的罪恶,心里只想成人之美。那几天你父亲到广州开会去了,你母亲还在国外进修,你大哥大姐都结了婚住出去了,小弟小妹还在外地读书,家里就你一个人。最后一天,你把王骀和柯慧娟带到你家去,让柯慧娟使用你家的厨房给王骀做拉面吃。你自己借口走了,走到池塘边的柳树下发呆,忘了上食堂打饭,晚上饿了一顿。
那个晚上是你住在宿舍里而不是柯慧娟。你把你家的厨房、客房间以及客房间里的干净床铺,都让给这对热恋中的男孩女孩。当时你根本不会多想,只觉得他们应该有个说话的地方。外面太冷,女生宿舍晚上关门关得早,柯慧娟又是大老远来的,你为他们的真挚爱情而感动,同时也想象着你自己的不免憧憬一番。
那个叫耿文凯的是生物系的是上海人,好多女生都找他,可他偏偏只对你戴棼有好感。他们系安排他下学期去外语学院进修法语,教育部给他们系一个公派名额读巴黎第十一大学,系里就给了他,这全校女生都知道。当初你对他不冷不热,究竟是不肯轻易接受男孩的感情呢,还是怕好事情会有坏结果,你自己也不清楚。耿文凯聪明、帅气、谦逊、好学,又是上海人,喜欢他的女生,尤其是上海籍女生,都对他趋之若鹜。其实你戴棼也认为他无可挑剔,甚至你父亲也觉得这男孩蛮优秀。可你却静观其变,不粗疏草率。后来,直至半年后,耿文凯拿到了巴黎寄来的入学通知书仍对你一往情深,你才肯跟他单独见面。
再后来,你们订了婚,两家大人在一起吃了饭。耿文凯的父母是医学院的,你们是门当户对。你父母认为,只要找上海人就行,没想到能碰上这么出色的上海小孩。启程前那几天,你每日陪耿文凯逛街、吃饭,两个人如胶似漆黏在一起。当时你是大四了,毕业论文已经完成,你父母要你留校你也愿意,样样事情都称心。
耿文凯到了巴黎不久,便跟一个北京籍留学生一起学吉他,其指导教师是一位巴黎姑娘。耿文凯把他们的合影寄来给你看,那姑娘确实挺特别,有点像苏菲·玛索。后来耿文凯跟那个姑娘同居,然后跟你提退婚的事。如今耿文凯已如愿定居巴黎,成了国际生物学知名人士,常受邀回国讲学。那个教他吉他的姑娘,现在是他的太太,他们有两男一女。
幸好你痛不欲生时王骀常陪你说话。这时王骀也留校了跟你是同事,他跟柯慧娟已分手你是知道的。你以为他跟柯慧娟有做爱其实没有,而你的处女身份却已被耿文凯替你终结。他出国前要你的身体你给了他,为此你觉得对不起王骀。你把你家客房间的床铺让给了王骀和柯慧娟,但王骀只贪婪地看柯慧娟的身体,看她的乳房和阴部,却始终徘徊在外面没进去。戴棼觉得奇怪:“你是不懂还是不行?”可王骀有他的原则:“不能在结婚前跟女孩子做这件事。”可能就是听到了这句话,才明白王骀又正直又体贴人,才跟他谈下去。后来你们就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小孩,把小孩带大。而王骀的上海话,也越发讲得地道了。
你对王骀是绝对放心。其实你也不可能在他辞职经商后了解到他跟哪些女人有来往,以及这些来往分别属何种性质。他把挣到的每一分钱都给了你──当初你怎么也想不到他是有经商天分的──而且始终对你有性要求,所以你对他有怀疑的话,只是出于女性爱猜疑的本能。你不是非要他指天誓日不可,但他却郑重向你保证过:“不会跟哪个女人上床!”你相信他就像相信你自己,所以你认为即使全世界的男人都有婚外情了,王骀也不会跟别的女人上床。
地铁到站了,戴棼跟着汹涌的人流往外走。两个认识她的女生喊她戴老师,就随着她们一起往学校走,一面听她们喁喁私语。她们讲的是戴棼一点都不懂的F1赛事,好像昨天哪个国家有哪场比赛,哪个人得了冠军哪个人出了车祸……假如她们对江南木结构房屋也如此津津乐道的话,学建筑准学得好。
又有人跟你打招呼,又是你教研室的那个男同事倪士伦。他比你小两岁,是你后面一届留校的,讲课讲得好,男学生女学生都爱听,但谈朋友却屡屡受挫,都年过半百了有白头发了,仍是单身汉。有一次你问过他:“倪老师究竟要找怎样的女孩?”他脱口而出道:“找戴老师这样的。”看来系里有人说倪老师对你害单相思,并非信口雌黄。自那以后,你就再也不跟倪士伦单独交谈了。瓜田李下,你要保全你的好名声。
当戴棼站在阶梯式教室的讲台上对着两个小班的大二学生及三五名市府官员讲解河姆渡遗址的干栏房屋的榫卯结构时,当王骀正身着黑西服冷脸子坐在公司董事长座位上听取各部门经理轮流讲述上周情况并偶尔插几句话且不断猜想那个叫荀琳的女作家究竟是谁时,当荀琳骑着电动车前往大窑路去找李宗祥问葛正才的事穿着她喜欢的紫衣服联想到开紫花的苜蓿地联想到初恋男友翟同军时,孙治正在高速公路上平稳驾车无意中将车子开上了超车道把方向盘往右打变回行车道来。
孙治喜欢驾车的感觉,往往这时候思维最活跃。现在她动不动就想到王骀,认为王骀无可挑剔。你以为他是正人君子,不会跟婚外女人有肌肤之亲,其实他喜欢这样。你以为他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堪,血糖高了,一点力气也没了,其实比李铭还棒。叫你欣赏的是,他陪你冲了凉,替你穿好了衣服,又坐下来跟你一起看蒙克的画,安静得像个女孩,这跟方才的疯狂样子判若两人。成语中所谓的“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大概就是这样。
你看不懂蒙克的画,你需要有个人给你讲解蒙克,王骀说过他喜欢蒙克甚于怀斯和波洛克,所以你把蒙克的画册从书架上抽出来。
蒙克的绘画是一部贫民的圣经……
蒙克让感情赤裸裸地表现于作品之中……
蒙克利用他母亲和姐姐死于肺病的事实……
蒙克教导我们热爱自己的经历而不要害怕它……
蒙克是第一个进入现代地狱,并回来告诉我们地狱情况的人……
蒙克能够以一种既不夸张也不自怜的方式和我们一起分享他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