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你结婚早,早两个月。后来你就辞职做生意,因为这时你发觉除了写作、从政之外,另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经商赚钱。从此你的政治热情逐渐低落,经商欲望越发强烈。你明白你若继续待在学校里当新生辅导员,那么干到退休也当不上校长。而校长这个职位,在你眼里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儿。
起初你是做建材生意,然后做房地产。第一年很困难,举步维艰,给人家骗过一回血本无归,借老乡的钱没钱还老乡,买进来的钢材竟卖不出去。幸亏你运气好,生意做亏了仍有老乡肯借钱给你。后来钢材突然大幅涨价,你把积压的那些钢材在接近最高点时全卖出去,不但付清了仓库钱,还赚得盆满钵满。此后就一帆风顺,赚钱像拾树叶一样便当。
戴棼早就睡着了。她是戴着睡帽睡觉,生怕刚做的头发给弄乱。睡觉也穿着胸衣,生怕乳房有下垂。有时脸上贴了白脸膜躺在床上,没到摘它的时候就睡着了。半夜醒来时看到,就以为在梦中遇见了女鬼,吓出一身冷汗来。王骀睡不着的时候就数数儿,从一数到十,从十数到一,循环往复,越数越慢,最终就能睡着。现在是血糖越来越高,失眠越来越多,他明白这是以前喝酒喝得太多的缘故。你是新疆人就得豪爽,你是生意人也要爽快,所以你喝酒不能装蒜,人家喝白酒你不能喝红酒,人家一口闷你不能扭扭捏捏。你知道这对肝脏不好,可你不能害怕得肝癌,冷了喝酒的热场子。
去年同学聚会时也喝了不少酒。当时请到几位老师,有的老态龙钟了,有的还挺精神。有同学认为当年王骀跟系主任关系好,叫王骀给系主任打电话,请他参加这次聚会。电话通了,王骀自报姓名,对方说打错了,随即挂断。有同学讲,这个系主任现在是一个人生活,子女也不来往,越发变得孤僻。
本来已经淡忘的事情,现在却越发清晰起来,甚至能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这个系主任叫吴若麟,他的妻子叫周梅珊。当年吴若麟风度翩翩,周梅珊淑惠娴雅,其夫妻恩爱是全校出名的。当时他们有一男两女,有正常的夫妻生活。依王骀现在的经验判断,周梅珊不是那种性亢奋女人,她对王骀的言语及动作,更像教师指导学生,而不是追求性刺激。对王骀来说,这是一个使他长久困惑不解的谜。周梅珊究竟为何如此,怎么也想不明白。结果越是不明白,越想弄明白,所以隔了二十六年之久,王骀开始暗中调查,决心解开这个谜。
吴若麟、周梅珊夫妇后来离婚了。他们的小女儿办完婚礼后不久,这对恩爱夫妻就莫明其妙地分手了。后来周梅珊嫁给一个德国人定居于慕尼黑。据说那个德国人比她小五六岁。吴若麟早就退休了,一直一个人过。现在他一头白发,弯腰曲背,走路拖着脚走,完全没了早先的倜傥样子。他总是上午九点钟拎一个塑料袋走边门入菜场买菜,回来后就待在屋里不出来。他们学校给他送慰问品的时候,总是隔着防盗门跟来人说话。谁也不知道他成天躲在屋里做什么事,也看不到他的子女来看他,怪可怜的。
很快就找到了周梅珊在慕尼黑的地址,甚至有了她的电话,但王骀不好贸然给她打电话。后来就认识了周梅珊的妹妹周桂珊,但周桂珊对她姐姐的事只字不提,只对涨涨跌跌的房价感兴趣。再后来,才认识至今仍跟周梅珊有来往的华涵茜。她们是大学同学,住一个宿舍,住上下铺,比亲姐妹还亲。华涵茜妹妹的小孩买结婚房子,托王骀替她给一个开发商打招呼,结果每平米便宜五百块钱,对王骀感激不尽。后来就成了朋友,经常一起喝茶喝咖啡。有时候有好几个人,有时候就单独他们两个。华涵茜已是老太太了,见王骀这样的名流跟她谈得来,就有点得意,受宠若惊,所以王骀问到周梅珊的事,她就讲得非常详细,知道的都讲了出来,想到的也讲了出来。
老太太身上穿一件水红衣服,手里拿一棵细长香烟,王骀拿打火机给她点烟,那是在一家茶楼里一起喝碧螺春。王骀自称是周梅珊的学生,老太太颇觉意外,惊叹这世界何其之小。眼前这位腰缠万贯的社会名流,居然是她同学的学生!老太太弹了弹烟灰,朝王骀颔首微笑,讲周梅珊来。
周梅珊当然贤惠,人也聪明。我给她讲她先生的事,那是在我家里,也是喝碧螺春。当时我先生刚走不久,得病走的。我对周梅珊说,我在你家等你下课回来,你先生两次拿胳膊碰我的胸。我跟周梅珊好,不能跟她先生有苟且之事,所以只当没感觉,他想弄我没弄成。周梅珊就生我的气,说我瞎说她先生。我讲该生气的是我,你先生碰我的胸,害得我好几天睡不着。后来周梅珊就不理我了,给她打电话也懒得接。于是我找到一个会拍照的小伙子,给他一笔钱,叫他替我拍吴若麟。只要吴若麟跟女人单独在一起,就拍下来印出来马上给我。第一次就给了我不少照片,全拍的是吴若麟跟周梅珊的晚间散步,白拍了那么多。幸好我的直觉感比较好,这种事情我一猜一个准,所以没多久便拍到了吴若麟跟另一个女人的晚间散步。那个女人年轻,胸脯比较大,没周梅珊漂亮,但比周梅珊妖艳。有一张照片拍到吴若麟伸手摸那个女人的胸脯,光线那么暗,也拍得很清楚。当时我很兴奋,立刻给那个小伙子精神奖励,抱住他吻他一下,不管他喜不喜欢。我把那张照片拿给周梅珊看,周梅珊问我怎么办。我顺口说了一句,找一个更年轻的报复他一下,给他戴一回绿帽子,自己也乐一乐。显然这有点胡说八道,没想到周梅珊真敢这么去做。当时有个新疆学生来她家找吴若麟谈留校的事,周梅珊就敢勾引这个童男子,把他留在家里过夜,到次日中午才放人家走。当时她家有三洋录音机,她把她跟这个男孩的做爱过程全录了音。待吴若麟回家后,先把吴若麟摸人家女人胸脯的照片拿给吴若麟看,后把她跟新疆小孩的做爱声音放给吴若麟听,把吴若麟搞得目瞪口呆。周梅珊对他说,现在小孩还小不能离婚,吴若麟也不想离,因为跟他偷情的那个女人也是有小孩的,也害怕离婚,她跟吴若麟只是暗地里寻欢作乐一阵,红杏出墙一下,并无嫁他的念头。而当年的社会纪律,比现在严格得多。你有婚外情你就下台,党内给你警告,行政给你处分,撸掉你的系主任,叫你去图书馆看图书去,永远灰溜溜的抬不起头来。想到这里,吴若麟只好俯首贴耳,顺从周梅珊的摆布。周梅珊叫他想办法调走,他只好换一个学校,从好学校换到蹩脚学校。周梅珊叫他临走前安排那个新疆学生留校,他只好这样安排。而从此以后,这个吴若麟就变了性格,由原来的谈笑风生变得寡言少语,走路小心翼翼,总挨着墙根走。因为工作上没多大起色,年纪也差不多了,就把系主任让别人,自己到图书馆看图书去。等到三个小孩都成家了,周梅珊跟那个叫马克的德国人也谈得差不多了,就跟吴若麟离婚,就到慕尼黑去了。说来你不相信,周梅珊到了德国还生了个小孩呢。那是一个男孩,现在有十岁了。马克打心底里喜欢她,把她当女神一样看待。当初她给马克当翻译,马克想跟她做爱时,她就给马克做。天长日久,两个人就如胶似漆黏在一起了。
老太太也讲起她自己的事来。她说她现在的男人也比她小五六岁。眼下多数中年女人再婚时,只找年纪大的,比自己大十岁的十五岁的都肯嫁,这不是作践自己么?她说我跟周梅珊讲,要找就找比自己小的,可一讲出这句话,就觉得不对劲儿。人家连童男子都搞得到手,你跟人家讲这个不是多余?我想那男孩准给吓坏了,硬生生被一个陌生女人拉到床上去,被非法扣留二十个小时,这怕不怕人?有时候好女人比坏女人还坏,周梅珊就是例子。不过想想也是,你先生搞了一个女人不给你知道,你要搞一个男人给你先生知道,又不想跟那个男人有纠葛,也看不上周围的哪个男人,还是挑一个童男子比较好。
老太太把周梅珊的QQ号给了王骀,并说周梅珊白天会有聊。我们这儿的白天,是她那儿的晚上。她现在拍照拍得好,还出了一本摄影集,从慕尼黑寄给我。
老太太每次掏钱包要付账时,王骀已经把他的银行卡递到茶楼小姐手里。老太太觉得不好意思,要王骀去她家拿周梅珊的摄影集。早就想送一样东西给王骀,可觉得送啥也不合适。今天讲到了周梅珊,知道王骀是周梅珊的学生,那么把他老师的摄影集送给他,不是最好么?
次日白天,王骀独自坐在书房里,往电脑中打入周梅珊的QQ号耐心等待。他岳父在楼下读古拳谱。他妻子跟她的中学同学逛街去了。他女儿陪她的大学同学去了美术馆。房子里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保姆给他沏了茶,蹑手蹑脚退出书房。这时他翻开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随便看几页。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
给茶杯续了两次水也不见有动静,只好继续看王国维的“隔”与“不隔”。可能周梅珊对陌生号码一律不响应,可能她今晚有别的事不上线。欧阳修的“谢家池上”,用的是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之句;底下的“江淹浦畔”,用的是江淹的“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之句。民间有讲,当年江淹做了一个梦,梦到东晋诗人郭璞给他一支笔,醒来后也就真的拿到了那支笔,此后就“梦笔生花”,文思大进,写诗写文章出了名。后来江淹又做了一个梦,梦到郭璞把那支笔讨了回去,此后就“江郎才尽”,再也写不出诗和文章了。
由浙入闽的仙霞古道是黄巢开辟的。据说古道旁的江郎山,就是郭璞问江淹讨笔的地方。那年你是雨季去江郎山的,雨是一会儿大一会儿小,雾是一会儿飘了过来一会儿飘了过去。你沿着游步道往山谷里走,下到谷底往上走,你得有耐心才行,不在意雨水打在脸上往下流。那儿的一线天果然壮观,那是森然岑寂的奇伟与恐怖。好像走在狭窄的巷道里,两边是齐天的高墙。冷雨中抚摸粗糙的红砂岩石壁,不免喟叹一番,感觉天荒地老,叹惜人生短促。
你合上书闭目养神时,才听到微弱的蛐蛐声音,才看到那个新号码给你打过来一句问话:“是王骀先生么?”惊讶之余,便以为华涵茜给的是她自己的QQ号,而不是周梅珊的。也就是说,这几个字是华涵茜打过来的,后来才注意到这个号码在慕尼黑,才明白周梅珊已经知道你的QQ号。
这是不可思议的事,但不必大惊小怪。这世界无奇不有,所以你是只简单回复一个“是”字,看对方如何应答。此刻你在上海,对方在慕尼黑,而对方是不是周梅珊你无从确定。既然现在有人在电话上玩“任意显”,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显示成别的号码,不论是公安局的还是检察院的,不论是区团委的还是市党委的,只要你肯出钱,就有人替你做成这件事,那么QQ上有“任意显”,应不足为怪。也就是说,此刻对方在不在慕尼黑,你无法确定。同理,对方也无法确定你是否在上海。于是你们就有了如下一番对答,你得小心求证才是。
慕尼黑:在做什么事呢?
上海:看书。
慕尼黑:看什么书?
上海:《人间词话》。
慕尼黑:哪个版本的?
上海:施议对译注的。
慕尼黑:看到第几则?
上海:第四十则。
慕尼黑:那一则讲什么?
上海:“隔”与“不隔”之别。
慕尼黑:讲欧阳修的“谢家池上,江淹浦畔”?
上海:没错。
慕尼黑:为啥看这本书?
上海:正好在手边。
慕尼黑:你公司好么?
上海:还算正常。
慕尼黑:你夫人好么?
上海:还不错。
慕尼黑:你女儿呢?
上海:也不错。
慕尼黑:你血糖还高么?
上海:不算高,一般在4.51至8.62之间,偶尔到12.33。
慕尼黑:吃药么?
上海:天天吃。
慕尼黑:还喝酒么?
上海:只偶尔喝一次,也不多喝。
慕尼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上海:那么你呢,你好么?
慕尼黑:还不赖,没啥病。
上海:孩子好么?
慕尼黑:非常好。
上海:几岁了?
慕尼黑:十周岁。
上海:你拍老房子拍得不错。
慕尼黑: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海:有人给我一本你出的摄影集,里面全是德国人的老房子。
慕尼黑:是华涵茜给你的?
上海:没错。
慕尼黑:你替她妹妹办事,她给你送我的摄影集。
上海:没错。
慕尼黑:想什么呢?
上海:你是怎么知道我的QQ号的。
慕尼黑:打你申请QQ号码的那天起我就知道。
上海:你是一直知道我的事?
慕尼黑:没错。
上海:为什么?
慕尼黑:怕你出事。
上海:谢谢。
慕尼黑:你设法认识华涵茜,是想知道我现在的情况对不对?
上海:是的。
慕尼黑:你是怎么跟她讲到我的?
上海:我说我是周老师的学生。
慕尼黑:可我没教过你呀。
上海:教过的。
慕尼黑:看来你比我想象的坏。
上海:可能吧。
慕尼黑:难怪你做生意做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