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去了马号，好多人看见了。没有问李南去干什么，不用问。去马号的人，一般来说没有别的事，多是冲着马号里的马去的。营部的干部，要是有什么事出门，走的路比较远，就会到马号去牵一匹马，让马驮着他去。
可李南走进了马号后，好长时间也没有看见他牵一匹马出来。有多长时间，好象是半上午时进去的，一直到中午过后还没有出来。不出来就不出来，也没有谁过问这件事，更没有谁去多想这件事。这样一件事，可以说和大家一点关系也没有。李南是干部，是教导员，和曹营长的官一样大，他想做什么事，不想做什么事，没有人能管得了。管不了的事，大家当然就不会去多想多问了。
半下午时，李南从马号出来了。
他从一群马儿的中间走过。他连那些马儿看也没有看。不用说，他不是为了马儿才到马号来的。
他不是为了马儿才到马号的，那他一定是为了别的事情才到马号的。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才到马号来的呢？没有人能够知道。但如果谁的心比较细，就会发现，上午李南走进马号时，他的脸色象是被冻的白菜叶子。而到了下午，李南从马号走出来时，他的脸色就完全变了。
他的脸色有点象菊花了。
李南没有回营部，他去了大家干活的地方，他把正在干活的谷子喊了出来。说是有事要找谷子。谷子就放下了手中的农具，走到了地头一棵大胡杨树下。
李南在树下等着她。
这棵大树很大，树根那一块要三个人手拉着手才能抱过来，树长到了上面后，分开来长了，分了六七个干，每一个干都是差不多粗，说不上哪一个是主干，好象每一个都是主干。六七个树干在天空里扯出一片枝叶来，象是一个很大的天然伞，地里干活的人喝水吃饭还有小歇，全都坐到树下来。
谷子没有想到李南会跑到地里来找她。她想不出会有什么急事，不能等到收工后再说，非要把她从地里喊出来对她说。
走近了，一看李南，谷子想不出是什么事，可看到李南的表情，谷子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早上从营部离开时，李南的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怎么才过去了几个小时，这张脸就完全换了个样子。谷子想不明白。
李南说，谷子，你说的事，我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该那么说，婚姻自由吗，谁也不能干涉。你要嫁给谁，别人管不了，也不能管，也不应该管。所以我想告诉你的是，只要你愿意，还有老葛头愿意，你们就结婚吧。你们写个结婚报告来，我马上就批准。
没有想到李南会这么说，谷子倒有点傻眼了。她想李南怎么也不该会这么痛快的。可李南说的话一句是一句，他不会说错，她也不会听错。那么，看来真是李南好好地想了想，想明白了。
谷子说，那我就谢谢你了。
李南说，那我就等着你的结婚报告了。
李南的脸上居然是有点很高兴的样子。
收了工，谷子回到自己屋子，洗了洗。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还对着镜子把头好好梳了梳，还在脸上搽了一点带有香味的雪花膏。
往马号走。
走在路上，想着怎么样给老葛头说这个事。想着老葛头听了她的话，老葛头会是什么样子。他的样子肯定是又惊又喜，他会连声说不行不行不行，可他的心里一定会开放出一片鲜花来。
想到这，谷子的脸就先象一朵花似地乐开了。
还是那个马号，还是那个老葛头。可让谷子看上去，似乎都和原来有点不一样了。
果然是不一样。老葛头看见谷子走进来，没有象原来那样，笑着给谷子打招呼。他坐在那里脸色一点儿也不好看。
不知来过多少次，老葛头还没有这样过。谷子想老葛头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才这样了。谷子想，只要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老葛头肯定就不会是这样子了。
谷子刚要开口说话，老葛头把手一摆，不让谷子说。
谷子说，你不让我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就不让我说了。
老葛头说，我不管你要说什么，反正我不让你说，也不想让你说。
谷子说，我就要说，偏要说。
老葛头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你走吧，就算是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你也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一样。
谷子说，你这是为什么？
老葛头说，你不管为什么，你听我的就是了。
谷子说，是不是李南找过你了？
老葛头说，这事和他没有关系。
谷子说，我知道了，他找过你了，他给你说了什么话，你就变得这样了。
老葛头说，谷子，你还年青，好多事，你还不明白，以后，你会明白的，你不要做傻事。我也不会让你做傻事。
谷子说，我不是做傻事，我正在做我想做的事。
谷子有点明白了，明白了李南为什么见到她会给她说那样的话，为什么脸上会有高兴的样子。同样，也明白了老葛头为什么会见了她又变成了这个样子。好象已经把她恨得不行了，得马上把她从身边赶走才肯罢休。不用说，不用问，肯定是李南这个家伙搞的鬼。谷子真的没有想到李南会这么坏。他把谷子甩了，却还不让谷子选择自己的新生活。
看到谷子还不走，还站在自己面前，老葛头真的生气了。说谷子再不走，他就给她跪下了。一听说老葛头要给她跪下，谷子不敢站着不动了。她可以看到李南在自己面前跪下不为所动，可她不能让老葛头这么个好人也给她跪下。
谷子走出了马号。
站在马号外面想了一会，就走向了营部。
看到谷子来了。李南一点也不惊讶，好象早知道谷子要来一样。李南说，来了，把结婚报告带来了没有，带来了，我马上给你批。
李南说这话时，脸上笑眯眯的。可这笑让谷子看起来就象见到了苍蝇一样。谷子说，你对老葛头说了什么？
李南说，我什么也没有说呀，我只是对他说你是个好女人，让他娶你呀。
谷子不相信李南会对老葛头这么说。她只是想不明白李南给老葛头说了什么，会让老葛头变成了这样子。按说老葛头这样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的男人，不会因为李南这样的人说几句话就改变想法的。这里面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她一定要知道这个原因，她要李南一定说出这个原因。
谷子让李南说，让李南说出为什么老葛头不想让她嫁给他。谷子看到了李南的样子很得意，知道李南是知道为什么，他不说也只是想买个关子，他会说出来的，仅仅就是为了他自己的得意他也会说出来的。
李南说，说真的，我现在倒是非常希望你能和老葛头结婚。我想好了，你们要是结婚，我不但去给你们主持婚礼，还要让食堂宰一头猪，全营来个大庆祝。老葛头是个老革命了，为革命立过多少功，这么大年龄了，能娶上你这么个女人，是我们全营的喜事，是我们大家的喜事，当然要办得隆重点啊。
李南说，不错，我喜欢你，过去喜欢你，现在还喜欢你，而且更喜欢你，我的确不能忍受你天天晚上睡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更不能接受另一个男人在你身上撒野的现实，可我却很高兴让老葛头把你娶走。我知道只要老葛头把你娶走了，你就会知道我是多么好了，人好不好，是对比出来的，我已经对比出来了，你还没有对比，我想让你在老葛头那里得到对比，过比过了，你就会自己来找我，那个时候，可能不要我再说什么，你就会象我们谈对象时那样，恨不得躺在我怀里再也不起来了。那个时候，你就会哭着喊着要和我好，要我赶紧离婚，和你结婚了。
谷子一点儿也没明白，这个叫李南的男人的感觉怎么会一下子变得这么好了。就象是她听了李南说了这么一大堆话，还是不明白老葛头为什么要那样子对待她。说真的，这两个男人现在都让她有点越来越糊涂了。
李南说，谷子，去和老葛头结婚吧，结过婚后，再来找我，我对你还会象以前那样好。
谷子说，你就别白日做梦了，这是不可能的。
李南说，这完全是可能的。
谷子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李南说，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
谷子说，我不知道。
李南说，你想知道吗？
谷子说，我太想知道了。
李南说，那我就告诉你吧。
李南说，我只说给你听，你千万不要说给别人。其实我真不想告诉你，可念在我们的情分上，我不能不说，谁让我还是那么地在乎你，还是那么地喜欢你。
谷子说，你快说吧。
李南说，那我就说了。
李南说，老葛头难道没有给你说过吗？日本人的炮弹没有夺去他的肉体生命，但却夺去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生命的命根子。老葛头从来没有把这个秘密给任何一个人说过，可为了你，他今天说出来了。
李南还没有说完，就象是有一声雷在谷子头顶上炸开了，谷子的身子整个地颤晃了一下。谷子冲着李南大喊起来，谷子的嗓子好象破了一样，有点嘶哑。
谷子说，不，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说完，谷子转过身跑出了营部。
李南没有追出去，只是看着谷子往外跑，门开着，外面黑着，谷子跑出去，门没有关，看着无边的黑暗，李南的脸上是那么平静。
天是黑的，看不到路。谷子在黑夜里乱跑，她不知道自己的脚是不是踩在路上，只是在黑夜里乱跑。
突然看到了一点灯火。
她站下了，她听到了渠水的声音。她这才发现自己跑到了马号跟前。灯火是从马号窗子里发出来的。
不跑了，慢慢地走，走得很慢，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走到了窗子前。
从窗子外面往里看。
看到老葛头半躺在床上，天很热，他没有盖被子，只穿了一条短裤。他的样子好象在睡觉，可他一点儿也没有睡着，他的眼睛睁着，望着屋顶棚上的一片垂吊的苇絮。床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盏马灯，灯的光亮在这个小屋里，在这很深的夜里，显得很亮。
灯光涂在老葛头的身躯上，象是抹了一层釉子，闪动着光泽。老葛头的身体看上去，依然是那么结实有力，躯干间仍然透出那种男人才有的气息。
不，李南说的不是真的。就算是老葛头说的，也不是真的。他们是故意编出来骗我的，他们是想让我在绝望中放弃自己的想法。
不，谷子要走进去，问问老葛头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真的为了不让谷子嫁给他，连自己的尊严也不要了吗。
谷子离开窗子，向门口走去。
走到了门口，谷子又站下来了。
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她突然不想问了，什么也不想说了，她想话是舌头下面跑出来的。话有时候并不忠实自己的内心，好多人其实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完全不一样。她得用另一个方式证明李南的话并不是真的。
很快，谷子就想好了。
她伸出了手，可她的手没去敲门。
她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衣服扣子，还有自己裤子上的扣子，这些扣子是另一道门上的锁，把这些扣子解开了，就把另一扇门打开了，打开了这扇门，就能走进了一座叫做女人的房子。这个房子里有着世界上最美丽最宝贵的东西，这些东西，一个女人是不会随便让别人看的。同样，这些东西，也是一个男人不能随便看到的。没有一个男人，不想走进这间房子里去看看的，可确有这样的男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一辈子也没有能进到这间房子里来。一个从来没有到过这间房子里来的男人，就是活到了一百岁，他也等于没有活过。
谷子想象老葛头这样的男人要不是男人的话那就是老天爷没长眼睛。
谷子想象老葛头这样的好男人没有个好报那天下就没有黑没有白了。
谷子想象老葛头这样的男人不能白白到世上走一趟别的男人得到的他都应该得到。
谷子的衣服从身上滑落了下去，没有声音，谷子的裤子从腿上滑落了下来，也没有声音。谷子的身上再也没有一块布了。
谷子这才伸出手，把门推开了。
屋子里静得要死。
谷子走到了屋子的当间，灯火照着她身体的全部。
谷子的身子是白的，但不是雪的那种白，是玉的那种白，带一点淡黄。
谷子的身子是光滑的，但不是那种闪着亮的光，是湿了一点水的那种光，润润的。
谷子胸前翘起的奶子象是刚刚成熟的桃子，里边全是汁，皮上却有一点点红晕。
谷子身子的中间有一片青草遮掩着一条美丽山谷的神秘……
屋子里好象一点空气也没有。
老葛头好象不肯瞑目的死者一样，眼睛睁得老大，不眨也不闪。
屋子好象没有了，好象屋顶变成了天空，上面好多星星在闪动。
老葛头好象真的死掉了一样，他一点也不会动了。
谷子说话了。
谷子说，那不是真的？
老葛头把眼睛闭上了。
老葛头说，那是真的。
从老葛头闭着的眼睛里流出了一行泪水。
看到了这行泪水，谷子知道，什么也不用问了。
于是，谷子的泪水也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天变坏了，不蓝了。白白的云，象是被人拿去擦过了锅底，又扔到了天上。活象一块弄脏了的破抹布。
老天爷也好象看到了这块破抹布，也觉得挺脏，也有点不高兴。就咳嗽了一声。这一声一响，那些云吓得乱跑，结果撞到了一起，冒出一道道闪电的样子来。
知道老天爷的意思，是要把脏了的天空好好洗一洗。天上没有河水没有渠水也没有井水，只有雨水，那就下雨吧。
大雨说下就下来了。
地里干活的人，不想让雨淋。往家里跑来不及，全往大树下跑。大树就象一把大伞，晴天能挡太阳，阴天能遮雨水。
每回下雨都往树下面跑。跑到树下面，说说笑笑，等雨停了，再从树下走出来，要是地不太湿，就还到地里干活去，要是地湿透了，就不下地干活了，就可以回家休息个半天一天，等太阳出来晒干了地皮，再下地去干活。
雷还在响，电还在闪，雨还在下。
谁也没有想到有一个雷电落到了树上。从来没有雷电落到过这棵树上，大家就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谁也没有想到雷电落到树上后，树下的人都没有什么事，只有一个人叫了一声。大家一齐去看那个人。
那个人是刘付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