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吹打打热闹了整整一天的丧事,人群散去,大街顿时冷清起来。
夜晚来临,炊烟四起,狗叫此起彼伏,大路上死一般的寂静。乡下就这样,什么热闹都是来来去去一阵风,大白天的还是人头攒动,一到晚上就冷冷清清,偌大的村庄却像个坟墓,风声四起,白天散落的纸钱满大街飞舞。懂规矩的老人晚上死死守着小孩,只要村里死人,晚上绝对不能让孩子跑出去,据说孩童能见鬼,好多被吓傻的。
乡下没路灯,但月光清幽,家家户户亮起一盏昏黄的灯泡,锅碗瓢盆的响声非外响亮。
沾亲带故,我晚上被邀请吃“半夜丧宴”,具体这个风俗怎么来的我也不太懂,大概白天忙碌丧事,安排晚上吃丧宴就图打个时间差,吃宴席都是分拨的,妇女和孩子在大宴席上是没资格上台面的,大多被安排到最后一波吃些残汤剩饭,我是小辈,自然而然就成了最后一波“客人”。
辈分大点的人十点之前就退宴了,辈分小的就只能打着“呵欠”排到半夜吃宴,不管时间早与晚,吃完了事。
半夜宴比较特殊,如果你吃完饭愿意继续凑热闹,可以跟着主事家人一起守灵,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明天一大早,主事就会悄悄给你塞赏钱,一百、两百不等,反正就是个意思。乡下人爱财者居多,别说一百两百,给个三十五十都乐得屁颠屁颠的,但大多人不肯留下来守孝,守灵不太吉利,粘上死人气,不吉利,有些人觉得为点小钱惹出点倒霉事不太划算。
本来我真不想去,但又实在不想无缘无故得罪人家,既然下了请柬,就得硬着头皮走一趟,又不是要命的事,稀里糊涂地也就过去了。说实话,我就是来凑数的,困得要死要活,大半夜的不在家睡觉,就等着时辰吃碗饭,而且还必须非吃不可,搁谁谁心里都不痛快。
午夜一过,我知道该吃饭了。
说是半夜丧宴,其实就是每人发一碗粗面条,跟盯贼似得瞅着你一口一口地吃下去面条没加卤菜,但或多或少有点盐味,有个不懂事的女孩吃了半碗,就剩下的倒进了灶台,被死者本家的一个婶婶看见了,了不得了,倒是没打人,将脏面条一根一根地热水炒一下,逼着女孩一口一口地吃了,家长旁边不敢吱声,本家说了,面条不吃没关系,要是因为这个诈尸了,女孩第一个丧命。
我本来想“偷工减料”的,一看“监工”火辣辣的眼神,我就闭着眼睛吃下去,满脑子想象着北京的拉面,总算完成了任务。
吃完所谓的“饭”已经是下半夜了,我倒不是因为害怕不敢回家,这粗不垃圾的面条确实不好消化,估计明天都不用吃饭了,老感觉肚子里“盘”了几根老藤条。回家也睡不着,索性陪人家一起守灵吧,一方面有助于消化,另一方面明天说不定真能多给点钱,看这家人赏钱挺大方的。我倒不怕沾染晦气,这段日子满身都是这玩意儿,不差这一点。
人咽气后,尸体摆放有讲究,拆下一扇门板,东西“横着”摆在堂屋窗下,下面垫俩木凳,这叫“挺尸”,那半扇门叫“抬板”,进入棺材之前,家人移动尸体的一种工具。门窗要用一层黑油纸蒙着,绝对不能透光,还需要在尸体旁安放一盏油灯,请道士或者家人“观灯”,一夜下来,灯不灭就是安然无事,要是灯灭了就是大凶,死者家属必须请道士做一场法事来“超度”,挺尸三天才能下葬,其间需要家人守灵,也可以花钱雇道士“观灯”,防止尸体诈尸。
过世老太“挺”在一扇门板上,身上盖着一块大黄布,据说盖黄布来生富贵,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门板下面密密麻麻烧了不少的黄纸,灰烬都堆在一个瓷实的旧脸盆里,出殡时要在门口摔碎,否则尸体是不能出这个门的。挺尸板的上方悬挂着一盏黄灯泡,没点油灯,也没请道士。灯泡最多十五瓦,尸体周围显得比较暗,半夜气温巨冷,更增加了几分阴森和寒气。
屋门从里面插上了,外面的风并不大,这扇门却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半夜守着死人,满屋子昏暗的灯光,破门还响个不停,大家心里咯嘣咯嘣地跳着,我有点后悔凑这场热闹,尤其这家人的破屋子不知道哪漏风,总感觉一股小冷风嗖嗖的吹进来,蒙着死者的大黄布不停地飘摇,里面像藏着人似得。
女婿辈分的几个人白天爬灵爬累了,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睡觉,半夜守灵是大事,后半夜的猫和黄鼠狼最容易引起“诈尸”,因为乡下野猫和黄鼠狼随处可见,谁家给死人守灵都不敢马虎大意。几乎快要天亮了,我们又困又累,眼瞅着都顶不住了,一个个呵欠连连,就差外头死睡了,我悄悄地掐大腿借以消除睡意,虽说是个局外人,礼数上却不能差事。
大家心里都有数,只要有人带头睡觉,其他人绝对举双手同意,但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让死者知道了,做鬼都不会放过。
反正快天亮了,几个“胆大包天的人”一商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一副扑克,几个人玩起了“跑得快”,谁输了就在脑门上贴白纸,几把牌过去,倒霉的人满脸都糊满了。
我就是看热闹的,没权力说三道四。守灵玩扑克,这要是传出去“丢人就丢大了”,好在其中一个人还不太糊涂,小声对我说,我是老太太的大女婿——现在睡着了总是不好看,大家玩一会提提神,你别乱嚼舌头,明天给你我准备个大红包,我们孝心没问题·,都爬了一天的灵。
也不关我什么事,我连连点头说,我懂,不说,不说——你们玩你们的。
大概知道停尸房玩牌不吉利,就齐刷刷地爬到炕头上,我一个人守灵也害怕,索性跟着上了炕头,然后靠在窗台边看热闹,我看了一会就迷迷糊糊了,一歪头就打起了鼾声,一夜没睡,俩眼一合便睡得昏天黑地,我近来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这回竟然梦到了阴曹地府的人头马面,一个人说叫“棒槌”,一个人说叫“脑椎”,我说你们找我什么事?
棒槌是个胖子,对我说你守的死人比较奇怪,我二人是来拘押死者魂魄的,但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魂魄藏在哪?
瘦子脑椎,撅着尖脑袋说,人死无魂,我哥俩头一回遇到,除非死人的魂魄被别的鬼魂附体,这个——这个就超出了我们的职责范围。
我稀里糊涂地说,你们是阎王爷的阴差,你们没办法找我干什么?再说我受伤了,打鬼的事不是不想干,想干也干不了。
人头马面交头接耳一番,突然向我喷出一大团雾气,将我冻得得直打哆嗦,我生气说,你们两个小鬼不会想抓我当替罪羊吧?
胖子牛头气喘吁吁说,你的寿命不到,白给我哥俩都不要,但这个人的魂魄上了《生死薄》,我们必须带走,否则阴差就干到头了。我哥俩给了你一层阴气,鬼魂暂时伤害不了你。
我有点被坑的感觉说,你们这是赶鸭子上架——死逼着我打鬼,我要是不干呢?
牛头马面越走越远,大老远说道,晚了,你不干就等死吧!
炕头的灯却比较亮,是雪白的那种,恍恍忽忽间,灯泡突然暗了许多,一会亮,一会暗。好像电压不稳。弄得他们几个玩牌情绪不好,摔牌的动静有点大,于是我被惊醒了,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守着死人只能做死人梦,我心想还是沾上了晦气,觉得身上冷得不行,不会牛头马面的鬼气真得弄我身上了吧?
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周围的情景,紧跟着脖颈一冷,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这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这破电灯!什么鬼玩意儿,见鬼了!“不知谁嘟囔一句。
大女婿就是答应给我红包的那个,骂道:”你能不能玩牌了?除非娘诈尸了,哪来的鬼!“,话一出口,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众人也都悚然变色。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家惊恐地一起回头看向挺尸板。一只野猫收到了惊吓,“哧溜”一声落在地上,随即惨叫着窜了出去,像是被什么人狠狠踢了一脚,猫从木门上方的烟洞子爬了出去,显然也是从这进来的。猫的惨叫竭斯底里,大家的心一下子落到了深渊。
这回闯了大祸了!夜猫一定是爬过了尸体,我们躲在炕头上一动不动,猫被狠狠踢了一脚,除了尸体没有任何人能办到。
一个黑乎乎地影子从抬尸板上立了起来,直直得,几乎是纹丝不动。
老太的眼睛变成了一对猫眼,煞气地射出两道幽幽的光芒,除了我都是她的晚辈,虎毒不食子,她像是有多大仇似地。几个女婿吓得屁股尿流,趴在炕头上磕头如捣蒜,纷纷喊着”娘,你老人家饶过我们吧!“
“哗啦啦”几声清亮的水流声,低头一看,炕头湿了一片,敢情哪位受不了惊吓而尿了裤子。看到诈尸,再联想到我奇怪的梦,我顿时醒过来,牛头马面说得是实情,死人果然被另一个鬼魂附体!
屋内阴风四起,黄色的灯泡像秋天的落叶般来来回回地打着秋千,襂人的光晕倒映墙壁之上,犹如群魔乱舞,一个接一个的面目狰狞;瓷盘内的灰烬盘旋而起,连带着没有烧尽的黄纸漫天飞舞,一时间黑暗无边,房间内伸手不见五指。
因为紧挨着窗户,所以我是第一个跑到院子里去的,其他几个人光顾着磕头认罪,根本就没机会跑出来。窗户咣当一声自己关上的,屋内打斗声和撕扯声混杂在一起,弄得“哭爹喊娘”的哭喊一片,因为惨叫声太凄厉,惊醒了村里的几户人家。
大家伙衣衫不整地跑过来,都是热心的乡里乡亲,有几个还举着菜刀站在门口。一开始谁都不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情况,都堵在大门外,他们不敢进,我也出不去,使劲巴拉了半天,这帮人硬是谁也不让我出去,我急地火急火燎,只能气得干瞪眼,等死的滋味不好受。
我扯着嗓子喊道,里面诈尸了!你们让我先出去行不行?
”诈尸了?“他们像是炸开了锅地议论着,就是每一个人愿意腾开地方让我出去。
危险在屋内,外面的人反而看起了热闹。我心里急得不行,人多力量大,一块冲进去说不定还能把人救出来。众人相互指使,但每一个人敢领头跑进去,看到这里我打消了领头救人的冲动,弄不好人救不出来,我自个先搭进去。
里面很惨烈,人影到处乱窜,我叹息一声,估计够呛,不是我见死不救,牛头马面都跑了,我算个球?此时的元神气若游丝,我哪还有半分力气跟鬼斗,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天朦朦亮的光景,屋里才渐渐趋于平静,就在大家以为松了一口气的空当,“哗啦”一声巨响,窗户玻璃被人从里面砸得稀巴烂,一个四腿凳子摔了出来,真不长眼,差点砸中我的腿。
一个人半死不活地探出半个头来,耳朵和脸皮被啃去了好几块,就连眼珠子都丢了一只,张着大嘴想喊救命,但只有口形没声音,原来舌头被连根拔掉了。这不是大女婿吗?!我着急喊道,快爬出来!到了院子我救你!
大女婿果然拼命往外跻身子,我赶上几步却不得不站住了脚。
大女婿被人使劲给拖了进去,他拼命向我挥舞着双手,嘴里发出一阵唔唔呀呀的喊叫,门窗哗啦一声又被关上了,以后再也无动静。
不到黄河不死人的家伙,门口一大堆人竟然每一个叫唤的,或许都吓傻了,个个目瞪口呆,腿脚不好使得,很多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我比较清醒,对着他们呼喊,大家快跑!保命要紧!
可气的是每一个人听我的,都不知死活地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竟然连逃跑都忘了。我气得直咆哮,却只能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