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可在?”这绵软的嗓音虽然依稀能分辨的出自己重病之前的声线,却总让人有一种隔世之感。
“娘子有何吩咐?”朱淑真只觉得声音还未落地,就听得金山清清脆脆的声音响落在耳边,她听得到公仪良的脚步声,却听不到这几天一直伺候在我身边的小丫鬟的脚步声。
每日辰时过,公仪良便会前来,为她诊治双目,除了问询她身子的状态,没有问起任何其他的问题,金山伺候格外周到,对她喜爱不喜了如指掌一般,两人却再没提那天问的问题,连着几日的虚软在今日得到了较大的恢复一般,朱淑真自己亦觉得恢复了五六分力气。
“我想出去走走可否?”酥酥软软的低沉请求,原来自己是可以如此柔和的,虽然这几天开始习惯,这绵软,这低沉,也许也是心境不同罢了。
“自是可以,只是娘子今日外面风却是不小,还要去么?”虽然名字叫做金山,身上言谈举止却让朱淑真始终觉不出半分世俗谄媚。
“恩,过了这些天,想见见日头。”想来距离朱淑真“死去”之日已经半月有余,当日还带有极少春寒,她还听得枝头鸟鸣,还记得窗口姹紫嫣红。
近几天屋里的火盆亦灭了,外面应当已经春暖花开更耀眼了,或者这个春已经过去了。躺了这些日子,仍旧不知何去何从,仍旧不知何处当归,仍旧不知奈若何,终归老天未让她就此死去不是么?
“恩?”听闻我开口,金山略停顿,听不见任何局促不安,似乎一切朱淑真的反应她都清清楚楚,“那娘子稍后,金山备下一件披风,以免又惹了尘埃。”
尘埃?朱淑真不由得勾起嘴角一笑,便是说她没半分世俗谄媚都是小看了她呀,怕是也有一番傲骨在心底,只是这样的人又如何肯如此伺候与自己,这让世俗皆不爱的行径,但她是否真心服侍,朱淑真却感受得到,真真切切,稳稳妥妥。
“也好。”现在眼前已经不再是那漆黑一片,刚睁开眼地狱般感受,已经开始在光亮处出现模模糊糊人影,朱淑真也依稀见得到金山那身影进进出出,也依稀见得到每日来的公仪良,比起金山的身形更高挑很多。
朱淑真自行起身,摸索着将身上衣领略微整理一番,指尖抚上鬓角,发觉自己一直是散着发,并未梳妆起过,自幼在娘教导下,便是极为注重这形貌整齐的,此时起身方想起,这多日子,虽然是只见了公仪良一人,却是这幅模样呢。
“娘子,可需要我先帮你梳洗一番?”许是她竟不由得发呆,连金山到跟前的身影都没注意,直到听到金山那嗓音响起。
“也好。”朱淑真放下手,却又改口,“算了罢,拭下面,头发就随它吧。”便是打扮得花儿一般,又如何?古人曰:女为悦己者容,她曾每日对镜描眉,淡抹浓妆,她曾每日鬓角头油,整整齐齐的衣领儿,扎得髻儿龙翻虎腾又待如何了?她一向偏爱这古人曰,只是这古人,仍旧是诚不欺我,又欺我至深。
“娘子,略站站。”金山扶朱淑真起身,很久没有这脚踏实地的感受了,“娘子,金山去取来帕子,娘子莫要乱走动。”金山叮嘱两句,便又走了出去。
朱淑真努力直直的站立着身子,腿脚还是带着一丝乏力,也所幸让她先是站了这一下,不然恐怕出门只能依靠金山搀扶了,因着就这站立的一会儿,便已经开始有些力不从心,应当再多再早一点就开始走动呢。
“娘子,”在朱淑真身子开始有些晃动之际,一双柔软熟悉的手扶住了她,“娘子可还要出去走走?”金山一手扶住她,一手却帮她擦拭额头,想来这一会已是额头冒汗了。
“要的。”朱淑真笑了笑,“总要有这样一天不是?我不能永远在这屋里。”
“娘子说的是。”这话金山答来,却似乎带着一抹笑意,朱淑真不由有些诧异,这些天从未见金山流露出丝毫笑意,她这样说,却惹得金山笑意起。
“难得见你一笑。”朱淑真感到金山替她绑上披风在肩膀,自己半个身子撑在她身上,却不见她半分动摇。
“金山笑却是容易,这风停树止却是难得。”金山嗓音不掩方才那笑意,“待娘子完全醒着了,金山却会笑醉在这风里了。”
“听起来今日这风倒很是吉祥。”想来没几个人会觉得披风能绝了尘埃,也没几个人会觉得风向能带来吉祥,今儿跟金山这话儿却是说的奇怪。朱淑真说完了话语,才发觉这奇异,金山倒是习惯了一般。
“娘子小心,门口有坎儿,记得抬脚。”金山搀扶着朱淑真,一步步稳稳的向着门口走去,终于开始呼吸到外面与屋内淡淡药香不同的清新,从门缝儿当中似乎都钻了进来,朱淑真从未想过此生还有机会可以再自由。
“娘子,抬脚。”金山扶着朱淑真,一手推开了门,迎面吹来的风让人身子不由得瑟瑟,只是这清新的味道让人有种脱胎换骨之感。
“现在是何节气了?”这鼻翼间隐约有着更浓点的花香,空气似乎还带着点点潮湿,除了有风,似乎刚才下过雨?
“还有几日就是清明了。”往前缓步走着,并未遇到台阶等阻碍,模糊的视线也没有收到阻挡,似乎出了门便是一个长廊了。
“气清景明,万物皆显,所谓清明。”犹记得幼时爹爹逢清明时常念在耳边的几句,“再过几日我们也去插柳可好?”
“若娘子的身子好些,便可,娘子可觉得此处风大,换个地方?”金山清脆的声音衬着这风情让人觉得愉悦至极。
“娘一向教导我自古女子音色应当弱柳扶风,呢喃软玉一般,周边人也自是这般,总也衬得我粗鲁几分,我倒是觉得金山你这般嗓音恰好,不娇媚不会被人轻看,不柔弱也不会惹人觉得强硬,多着那么几分端庄,不失几分娇憨。”
陪伴多日,朱淑真委实觉得金山的音嗓动听十分,不知是不再接触其他人亦或是听得多了,但偏偏觉得有那么几分韵味儿,就是之前听过类似的音儿也不觉得比得上金山这丫鬟。
一个人说话的嗓音,腔调,语气,都与她本性本心乃至所历经的学习,事情息息相关,因着娘总也是怪她嗓音粗鲁,音调偏高带着那么点骄傲一般,有偏偏过于娇嗲,嫌弃自己的小女儿气,让她养成了总爱多听多留意其他人说话习惯。
“娘子过赞了。”那温暖的手指拉过我刚被风掀起的衣袍一角,语调未曾本分改变,仍旧平稳清脆,不为朱淑真这个被伺候的人夸奖而欣喜,也不觉惶恐,也不觉朱淑真是在玩笑话,只是认认真真的,认了这赞扬。“娘子,前面凉亭金山置了软榻,可以过去靠靠,待娘子眼睛完全恢复了,这凉亭风光也是很好的。”
“好。”腿脚仍旧泛着阵阵无可抗拒的无力感,心底添了一丝埋怨自己,朱淑真不爱这无法掌控的状态,也从不爱被人如此搀扶,即使之前病重,如不是当真无法起身,她也是决绝不让人怜我半分,许也就是这样的倔强,终于让爹娘都死了心,或者说让她死了的心。
迎面来了一股小小的水气,金山搀扶朱淑真坐下,凉亭面对一片水雾蒙蒙,是一壶水落了这庭院,又或是一层的鱼塘,朱淑真却不知。
走了这不多久,额头的汗却不曾淡去,金山待朱淑真坐下后,持着软帕又开始帮她擦拭,也顺势的将那不曾梳起的长发拨弄到一侧,以免靠在凭栏上折压。
挤压在胸口持续不断的隐隐作痛,在此时似乎好了很多,公仪良曾道,心魔难除。朱淑真索性闭上了眼睛,这世间,不管你是睁开还是闭上,都是这般模样,痛哭怒喊,尖叫斥责,扑爬滚打,都逃不开,这段时日,她既是活着,却又是死的。
就这么听着这细细的风音,就这么醉怀在春光中,就这么几抹烁烁光点触碰脸颊,就这么闻着雀儿偶尔轻啼,就这么弄着水波嘻着锦鲤,就这么,自在?
亦不知过了多久,朱淑真只是觉得,这眼眶不由得酸涩,只是觉得,这胸口不由得气闷,只是觉得,终于泪流满面。
只是又哭不出声响,怕扰了人,怕扰了自己,怕扰了这方方彰显的天地。
她自幼乖乖巧巧成人,学着古人礼法,学着诗词歌赋,学着女儿家彰显的一切,亦遇到了她那认定的良人,飞蛾扑火般眷恋上,终究灰飞烟灭,却又乖乖巧巧的嫁与爹娘安排之人,因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因着门当户对,而当尘世落定后,才终于清醒又看清这天地,她言她所言,大逆不道,有碍风化,她倾慕她所倾慕,有违祖规,哭不得笑不得,她竟只能乖巧的听着话,不能流世人泪,不能落大家风,何等不公!
她走过了世间女子都走过的路,人都道女儿娇,女儿俏,女儿却是最难走的一条人间道。遍读诗书,描眉丹青,出嫁良人,为人妻女,看那良人权利追逐,小妾满园,不能言情,不得言妒,只得守在那空落庭院,一生看守良人家!悲亦无从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