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行字深深嵌入坚硬的石墙,笔划间隐隐透出一股凌厉的剑风,显是剑家高手所为。而那石墙颓败不堪,四周早已生满了厚厚的青苔。也不知这些字刻上去已有多久,就连师姐的墓碑,尚且没有这般颓败。只怕这些字的年龄,跟我也差不多大吧?
我正望着石墙出神,突然之间听见后方远处传来一声极凄厉的惨叫,似是出于野兽,但更像是一个人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提剑往声音的来源处追去。只奔出百余步,就看见远方一片废墟之中赫然立着一个庞然大物。那怪物有手有脚,与寻常人类一般无二,身体却比一株大树还要高出尺许。浑身长满了人脑袋一般大小的肉瘤,看上去令人作呕,肉麻至极。那怪物正背对着我,双手拿着一大块从废墟中捡来的巨大石板,高高举过头顶,作势就要砸落。而那怪物的脚下有一个青年男子倒在地上,满脸惊惧地看着那怪物和它手中的大石板,双腿乱蹬,支撑着身体不住后退。
那怪物怒吼一声,肥硕的腰板一挺,手中的大石板又举高了尺许,下一刻就要将地上那青年砸成肉酱。
来不及多想,我左手紧握剑鞘,右手猛地拔剑出鞘,甩向身后。本拟借这向后一甩的反冲之力向前腾跃几许,没想到剑身刚离剑鞘,初露锋芒之时,一股极寒极劲的剑力突然灌注全身,疯狂地在我体内激荡。待到剑尖离鞘时,伴随我右手向后这么一甩之势,那股剑力突然像是决了堤的洪水一般,由手臂疯狂涌向剑锋,然后破体而出。霎时间我只感觉眼前一花,似乎看见一道青紫色的锋利光芒在我眼前一闪,然后瞬间消失不见。这时我已受到了那反冲之力,足下一点,身体便瞬间向前腾跃出了丈许。同时那怪物突然一声哀嚎,双手一使力,手中的大石板竟远远掷了出去。我凝目细看,发现那怪物的后腰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利刃切开了一条数尺长的口子,伤口外翻,露出白花花的肥肉,而那伤口中正不绝往外流出一种深绿色的黏稠液体。
那怪物远远掷出大石板后,再也不去理会脚下那青年男子。它笨重缓慢地转过身来,一眼便见到了我。
我与它四目相对时,心中着实吓了一跳。那怪物满脸都堆满了肥肉,乍一看去,若是一个人肥胖到了极处,大概也长得与之无异。只是这怪物身形本就极大,一双土黄色的眼睛长在脸上,竟和常人的脑袋差不多大小。鼻孔外翻,硕大的嘴角上不停滴落着大长串的黏液。看上去恐怖之极,恶心之极。
此时我与那怪物相距已不过百步,那怪物愤恨地瞪视着我,突然随手从地上捡起一颗横倒在地上的大树,一步步径直向我走来。当那怪物向我迫近时,我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地动山摇,它每踏出一步都伴有千斤之力,每一步踩在废墟上,都激起阵阵雷霆之声,地上石屑纷飞。
不过走了三五步,那怪物便已到了我面前。它瞪视我半晌,突然一声爆吼,手中提着的那棵大树便劈头朝我砸来。一瞬间我只感觉劲风扑面,刮得脸上生疼,身体却被这股劲风牢牢压住,双腿移动不得半步。眼看着一颗丈余长的大树离我越来越近,这一下砸将下来,我定然脑浆迸裂,命毙当场。霎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只突然闪过师父曾说过的一句话:“这些与人过招的本事早已无用,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怪物。”
就这样在惊惧中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我从第一次跟师父练剑一直到现在这么久。突然间右手一震,紧接着是一阵剧痛。我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在不觉间竟提起剑来挡格这怪物劈天裂地的一击。只是毕竟力量绵薄,手中这把师傅用过的剑竟被这怪物随手捡来的一颗大树砸断。我凝神看清时,手中只剩下一把剑柄和一小截断掉的剑刃。紧接着“当啷”一声,手中断剑也掉落在地上,我的右手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那怪物眼看这一下竟击我不死,又惊又怒。大手一挥,将那棵大树随手丢出老远,接着俯下身来,张开两只大如屋盖的手掌,一把便将我握在手中,提将起来。
我登时身在半空,只看见残破的屋顶和远处的树冠离我越来越远。那怪物两手加劲,似想要将我活活捏死。只是这怪物身形是在太过巨大,握我在手犹如常人手中握着一只蚂蚁,我竟被它夹在掌缝之中,它两只手虽使足了全力,仍是无法将我捏死。倘若它聪明一些,将我捏在两指之间,那么只需片刻,我便粉身碎骨,只怕连尸身也找不到。话虽如此,这怪物的掌缝仍是夹得我头晕脑胀,呼吸不能,几欲窒息。如此时间一长,纵使我不被捏成肉酱,也必将窒息而死。奈何我兵刃已失,又身在半空,在这怪物一身怪力面前,实在奈何不得它分毫。
时间一长,我果然感觉眼前一阵发黑,大脑几欲胀裂,体内灵力不自觉地流动起来,神志才又复清醒。就在那一霎,师父说过的话又一次冲入我的脑海:“灵力为本,剑法为末。一个人只要灵力深厚,再粗浅的剑法也能发出开山断石的威力。”一时间我脑中思绪百转。曾经我用一柄木剑失手将师父震伤,那自是灵力高于师父的缘故。而眼前这庞然大物,虽有一身怪力,却不见得修炼得有半分灵力。此刻我兵刃虽失,灵力却仍在体内流动。倘若我只已灵力为刃,发出那开山断石的威力,说不定便能将这怪物击倒。只是眼前这对手实在太过强大,这一招能否奏效,却是不知。不过当下情况危急,命在顷刻,也顾不上这许多,只能奋力一搏了。于是我立即催动灵力,由身体注入那怪物的手掌,再由它的手掌缓缓传入体内。这一过程竟然感受不到丝毫阻碍,我不由得心中一喜,当即加紧催动,一时间只感觉体内灵力像是洪水决堤一般奔涌而出,全部注进了那怪物体内。可是过不多时,我便感觉到事情不妙,我原本打算将灵力注入那怪物体内,再将灵力聚合成一柄利刃,从内部致那怪物于死地。可是此时我浑身大半灵力都已涌入了那怪物身体之中,与灵力间的联系却甚感微弱。原本灵力离体,对灵力的控制不如在自己身上这般得心应手,也是常事。可是那怪物体内被我注入了我的异种灵力,就算伤不到它分毫,它也当感觉如有千万支钢针插入四肢心肺一般,痛苦难当,若是如此,只要它稍有分心,手上力道一松,我便有了极大的回旋余地。哪知道灵力入体后,这怪物竟丝毫不为所动,也不知是它实在太过皮糙肉厚,还是我始终修为不够,灵力不纯。总之那些灵力进入它体内后,犹如奔进了汪洋大海,想要凝聚伤人固是不能,就连与我之间的联系,也是俞渐微弱,就想将它们重新引导回我的体内,也已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曾经跟师傅一起修炼的时候,师傅就说过,灵力虽无形无质,却能自动游走在宿主的四肢百骸,供主驱策,更能破体伤人,所为何来?只因灵力固非人之所有,我辈习道之人,只是联系世间自然万物,纳天地灵气于己身,与之化为一体,便称为灵力。固我辈习道之人不仅要修灵力,更要懂得运用灵力。一个人若只是灵力深厚,却不懂得运用之道,犹如手掌百万雄兵,而不知兵法韬略,真乃暴殄天物也。
于是我当即仅靠与灵力之间那一丝微弱的联系,催动它们兵分五路,各自寻找破口。一边又加紧催动自己体内的灵力继续源源不断地进入怪物的体内,以策接应。过不多时,兵分五路的其中一股灵力果然在那怪物体内找到一个薄弱之处,其余几股迅速赶拢。所有灵力汇合后,一齐向那薄弱之处冲击。果然那怪物似乎感到了剧烈的痛楚,口中怒嚎一声,两只手掌又加了几分力道。我被捏得只感觉眼前一黑,肋骨咯咯作响。虽然痛楚难当,但我也知成败尽在此一举,于是毫不松懈,更催动灵力加紧往那薄弱之处冲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候,突然间那怪物双手一松,我便感觉身处云端,身子迅速直直下坠,同时也感觉到那股注入怪物的灵力已经冲破了它的身体,正飞速汇入我的体内。
不及多想,我赶紧又催动身体中所有的灵力全部汇集在腿部,只稍过片刻,只觉得脚下一实,我已稳稳当当地踏上了地面,毫发无伤。
落到地上时,我与那怪物已经相距丈许。不是我被那怪物抛飞,而是那怪物正双手乱抓,踉踉跄跄地往远处奔去,口中还一直发出痛苦不已的哀嚎。原来适才那几股灵力冲击的薄弱之处,竟是那怪物的眼睛。此刻灵力既已冲了出来,想必那怪物定是眼珠爆裂,此后只能用一只眼视物了。
这一仗,算是小胜,但我折了师傅的剑,又断了自己的右臂,代价着实不小。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师傅一直不让我下山了。以我目前的功力,师傅他本人尚且不是我的对手,而只是这么一只怪物,竟已让我吃足了苦头。世道之艰险,可见一斑。好在我虽断了一只右臂,伤势却是无碍。略微感受一下,不过是骨折错位,只需驱以灵力疗伤,再将养数日,便可恢复如初。当下我并不在意,拾起断剑还入鞘中,转过身便要继续去看那刻了字的石墙。
正抬步欲行,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喊。回身一望,却是先前险些被那怪物用大石板砸死的青年男子。
那人似乎是受了伤,又或是受惊不轻,正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一到我跟前,便一个劲不住道谢:“多谢大侠相救,多谢大侠相救。”
我不懂得他说的“大侠”是什么意思,师傅从没与我说过,不过料想也不是什么骂人的言语。当下只伸出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那人又问我:“大侠可是灵剑门的高人吗?没想到灵剑门居然尚有高人存世,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我不知道“灵剑门”是什么东西,第一次看见这三个字,便是方才在那刻了字的断墙上。于是我只能对那青年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突然就到这里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那青年满脸诧异:“不是灵剑门的又怎么会有如此高明的本事?难道是玉剑门的遗子?那可真是奇了。你是怎么‘突然就到这里来’的?”
于是我把师傅的事和我从前居住的那座山对这人说了,又带他去看了那块刻了字的石墙。那人却摇摇头说:“我也不知这墙上写的是什么意思。如果这段话是写给你的,那么你的名字应该就叫做‘剑灵’,确是灵剑门门下。不过灵剑门在一十五年前妖魔大举入侵之时,一夜之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照这石墙上说来,当是全门覆灭了。不过这些高人前辈是如何设法将你带到那座无名山上,传你武艺,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人又转过身来面对着我说道:“无论如何,这些事情可日后再做深究。你刚刚打跑了那只妖物,不知什么时候它又会携同其他同伙回来复仇。此地实在太过凶险,不宜久留。我正打算一路北行,前往赤岩山,那里有高地蛮人驻守,十五年来妖魔从未侵入半步,实是一个安全的所在。你若无事,这便与我同行,如何?”
我略一沉吟,寻思自己初来乍到,对这个地方实是一无所知,再加上确实身无要事,实在不知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倒不如随着他一起,前往那个安全的所在。
当下一点头,答应了随他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