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山的梨花已到了全盛之期，山下来的香客三三两两说到。从山下看山顶，一层层，一簇簇，宛若云锦漫天铺去。在和暖的阳光下，如玉如雪，洁白万顷，流光溢彩。足不出户的夫人千金们，结伴到浔山踏青上香，这一片地方，也不如往日安静了。
“这几日，长青寺愈发热闹了，达官贵族，富商大贾，贩夫走卒，黎民百姓都涌了上来，如今就连那些小师傅也忙得不可开交。”若薇自门外进来，手里拿着我那日穿过的软烟罗雪丝暗纹长裙，似有些不快。“我们一没有急事，二没有大事，你多等等，又有何妨？”我放下手中的书卷，随口道。“好啦，若薇大小姐先歇歇，剩下的我来收拾。”秋水含笑上前，将若薇推至一旁坐下，还替她倒了一杯茶，接过若薇手里的托盘向里屋走去。若薇道：“小姐这几日都不怎么出门，你可是不知道，外面哪些梨花开得有多好。”“何须出门？便是整日坐在屋里也能闻到香气，足可见花之繁盛。”我淡淡一笑。
“小姐这样喜欢梨花，不如这样好了，我再去收一些梨花花瓣来，等晾干了就可以做成香囊，小姐日日带在身上，随时随地都能嗅到香味儿。”若薇一时计上心来，眉眼盈盈。“对了，我想起小姐前些日子不是做了一个荷包吗？现下看来正是凑巧呢。”我见她兴致上来，也不愿拂了她的一番好意，便颔首道：“去吧，只是有一点，拣偏僻处的摘，明眼处的不要动，别坏了其他游人赏玩的兴致。”若薇把书卷塞回我手里，欢声道：“若薇记下了，小姐你啊放心罢。”话甫一说完便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若薇口中所说的那个荷包，是我往日闲来无事时做的。上面自然是绣了我最爱的梨花。我用了雪纱做料子，以显出梨花的洁白无暇。将银线和白色丝线各拆成三股，再各取一股揉成一股线，这样不仅可以绣出白花瓣，还可以使梨花看着有莹莹生辉之感，既不俗气又显素雅。渐至花蕊处，再将黄色丝线拆成五股，浅绿色丝线拆成四股，各取一股合成一股来绣花蕊，颜色由浅入深，梨花之形也更为相像。另将丹朱丝线拆成四股，只取一股来绣星星点点的花萼。待绣出两朵姿态各异不密不疏的梨花之后，再从旁补上一朵花骨朵儿，取冰蚕丝覆绣于花骨朵儿之上，以显出露珠之态。冰蚕丝生性冰凉，柔滑，看着就如水一般，用来绣露珠最好不过，将花绣好之后，用京绣的针法绣出梨叶，京绣大气，用来绣陪衬梨花的梨叶，纤巧中不失大气，清雅中不失贵气。如此，才算做好了一个梨花荷包。
“小姐，我们这院子的后山有好多梨树，那些花儿都还是骨朵儿呢，香气都还未溢出来，用来做香囊最好不过。”若薇将花篮子递到我面前，的确如此。“你去把那只荷包拿来吧，先看一看能装多少。”我把弄着几朵梨花，丝丝凉意自指尖传来，很是舒服。若薇进了里屋，秋水道：“表小姐那个荷包做得真巧，定是费了不少功夫。”
“秋水姐姐，你刚刚可看见放在这软烟罗雪丝暗纹长裙中的荷包了？”若薇蹙眉问道。“荷包？没有啊。表小姐的衣裙我又重新整理了一番，没看见那只荷包。只是那一日表小姐拿在手里我瞧过。”秋水回头说。“你再看看是不是搁在其他地方，想是你记错地方了。”秋水说罢，见若薇一动不动的模样，便说：“算了，我们一起去找找，那里就那么赶巧不见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们二人相继出来，看那模样，荷包应是没找着。“找不到就算了，一个荷包罢了。赶明儿闲了，再做一个就是了，把这梨花好好收着，别作贱了。”若薇苦着脸，秋水叹：“真是白费了表小姐一番功夫，那样好发物件儿，怎就不见了。”这厢若薇道：“可不是吗？小姐好容易做成的，竟这么丢了。”
“好了，都别说了，我都不心疼，瞧瞧你们俩。秋水，你找人送口信给外祖父，就说后日我们就回去，让他不必挂念。若薇，你把那些东西物什都打点妥当，以便后日启程。”不知不觉间，来浔山已有十日，早该回去了。“是，奴婢这就去。”秋水闻言便出门去，若薇点了点头，我知道她还在想荷包的事，她不是心疼那一个荷包，而是心疼我。即使她嘴上不说，我也全然明白。
“大师，这些日子麻烦你了，锦儿今日来是向您辞别的。”云深大师手持佛珠，眉眼间有一丝淡淡的笑意。“女施主过于客气了，贫僧不过做了该做的事罢了。”他静静地看着我，道：“是该好好的别一别，只怕今后再见，已是遥遥无期。”我闻此言，难免伤怀“是呢，锦儿长大了，今年春过，就要回京了。真是光阴逝水，六年就这么过去了。”“贫僧与女施主也算是有缘之人，贫僧有一句话须得嘱咐女施主‘万事随缘，秉持本性’红尘中的爱恨嗔痴，贫僧见过了太多，太过于执着，容易自伤。”他的话和莫翎那日说的竟是如此相像。“锦儿谢大师提点，但愿锦儿日后，能如大师所言，把那些执念都放下，无所羁绊地活。”如果到现在还有人没有将往事看透彻明白，我想，那一个人是我。我是该放下了，母亲也说过，让我好好儿过日子。
“你大了，性子温和，心思细腻，这些不是不好，只是素日胡思乱想太过，切忌。贫僧没有什么贵重之物相赠，姑且将这一串佛珠赠给女施主，权当念想。”云深大师说着便把手中的佛珠置于我手里，微凉的佛珠上还有余温。他说这是不贵重的东西，其实这是他师父唯一留给他的东西，我知道这些，已是多年后的事了，那时候，眼前的人也不在世了。
“却之不恭。”我含笑接过，就像从长辈那里接过礼物一样。云深大师素日里知道的，明白的一些事，甚至父亲，外祖父他们都不会懂，这样的一个人，亦师亦友，很难得。云深亦是一笑。
浸满花草清香的夜风自我衣袖间拂过，衣袂拂动翻飞。一弯下弦月静静伏在梨花树枝之上，皎洁轻柔的月光覆在梨花之上，风轻轻，花颤颤。远山的轮廓在月光之下依稀可辨。又有好些花瓣吹离枝头，随风四散在院子里。
我取出玉笛，吹起《风花日老》这是我用母亲昔年写成的词来谱下的曲子。兴许那时候的母亲尚在闺阁之中，心里已攒足了对父亲的思念，饱尝了情愁之苦，将满心相思倾注于笔端，化作字字淋漓鲜明的缠绵细语。
明月自枝头悄然游离，我的笛声也不似往日悲凉孤高，只似湖畔杨柳拂过湖心划出层层涟漪。另有一股萧声自某个院落里升起，和着我的曲调，丝毫不见生涩，仿佛是经常同我合奏的人，想来是莫翎。只有他听过那首曲子，他雅好音律，要记住一首曲子的曲调也并非难事，如此想来，我便继续吹奏。今日一别，来时再见已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那时候他不会像兄长一样叫我“锦儿”，他只是皇后义子―怀清王殿下；而我也不会再称他为“莫大哥”，我只是深闺阁楼里的孟府大小姐。如今能放下身份，坦诚相交，实属难得。就权当这首曲子为辞别之言，希望他能明白。
婉转低回的乐声在院落里萦绕不绝，伴着一阵阵晚风，我立在梨花树下，花瓣落了我一身，倘若可以，就这样在山野中活着，恬然而自乐，怡然而自得。心下如此想，乐声也较先前更为轻快，那女子口中难言的相思之苦已寸寸淡去：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注：《春望词四首》薛涛）
与我相和的萧声也越发清扬，看来，他是能知晓我的心境，故能随之而变。
转瞬六年。这六年来，父亲将我放在这江南水乡间，远离京都的是非纷扰，让我安安静静地长大，即使没有父母在身旁庇护，也不那般孤寂苦闷。然而，我始终是孟家的血脉，走得再远再久，都有回去的时候。我长大了，总不能一辈子躲在亲人身后，把一切琐事都心安理得地交给他们处理，我，还有我的路要走。
月至中天，渐觉清寒衣上添。我束了笛声，那边的萧声续了尾，音调渐次低了下去，湮灭在夜色里。
“更深露重，小姐再不进来就该受寒了。”若薇轻轻替我系上披风，握住我冰冷的手。我颔首，随她一道进屋。
今夜，梨花满地。
今夜，下弦月又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