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愁不眠,华林苑里白夜如霜,兰猗凝望窗前,静默不语。
晴红在寝殿门前张望了几回,兰猗脸上淡淡瞧不出心思,终于迟疑了一阵,进来轻声问了句:“娘娘命奴婢通知君大人,让今晚太武殿前宿卫在子时撤去,眼见到时辰了,是否去将娘娘的斗篷取来?”
“不用!替我沏壶银针金莲来,今夜月色清朗,想独自坐一会儿!”兰猗眼中空寂,面上神情似雪。
晴红抿了抿嘴角,小心说道:“娘娘还是保重凤体,虽然皇上最近许久未曾来过凤栖阁,但也不曾听到召幸过别人,所以娘娘尽可宽心些!”
“这宫里岂止一个凤栖阁?九霄皇城里多少宫房,宫房里多少女子,不都是这般夜深衾寒,独自望月舒怀?”兰猗望着远处华林苑里暮色深影,深宫高墙,本来就是个寂寞锁春愁的地方。
“那太武殿那边?”晴红试探着问了一句,却见兰猗眸中深邃,若有所思的淡淡道:“随它去吧,不过片刻的光景,能有多大的变故?”
兰猗拿起香勺往凤翼紫铜香炉里浅浅加了勺枷蓝香,寝殿里暗香盈袖,一室静谥,她在心底暗想,今夜怕是许多人都不能安睡吧!
独寝无梦,明镜照相思,德辉殿前罗帷垂地,江若紫披衣坐在妆台前,凤纹菱花镜里映出她眼中的丝丝担心。
那日兰猗在她面前说出南宫芷三个字的时候,她一向掩饰极好的情绪却险些失控,南宫芷突然起兵谋反的消息传到德辉殿时,她端起汤羹的碗无力的滑下,手被烫得红肿一片,眼中却木然。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对南宫芷的爱是那样的绝望,绝望到无时无刻的提醒自己不可僭越。
世间的阴差阳错总是在不经意间让人沦陷,初进宫的那****怀着一腔浓浓柔情错将南宫芷当成了南宫昱,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谁想到当初误闯入她心中的南宫芷,居然成了此生挥之不去的牵绊。
兰猗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根本猜不透,但她愿意去相信她,相信她能够救南宫芷出来!
良久,江若紫轻叹一声,这样孤寂的夜,她反倒习惯了。
太武殿前,子时,宿卫们果然不见踪影,只见一个黑影悄悄闪进了正殿里,手里打着了火折子,顺着石阶向伏室里缓缓走下。
南宫曦似睡非睡间,听到动静,眼底没有过多的表情,冷冷抬头望着石阶,这样暗无天日的等待里,比起漫漫长夜里的宁静,他更希望听到有人来的声音,他是堂堂南楚大皇子,本不该就这样结束。
待看清来人时,南宫曦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得轻狂:“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你居然会来看我!”
陆宜雪眼中浮起笑意,轻声道:“大皇子不愿见到妾身?”
“你本该恨我才对!”南宫曦声音平静如斯,淡然说道:“一切都是我故意安排,叫人在你宫中下了迷情香药!”
“若说恨意,曾经也有过!”陆宜雪轻轻走到南宫曦面前,火光映在脸上,她笑容似平日乖巧安静:“当日妾身不过是个小小芳仪,一朝有孕,晋了贵嫔,后来虽然被兰贵妃陷害,但皇上为表安抚,却封了我为淑妃!”
“论家世,论姿色,论心计,妾身都自愧不如这宫里的女人们,得蒙圣宠,凭得便是乖巧,如今虽然母凭子贵一朝梦碎,但毕竟得了淑妃这个名位,若不是大皇子助了妾身一臂之力,妾身又怎能凭着乖巧晋上妃位呢?”
陆宜雪淡淡笑道:“如今皇上眼里只有兰贵妃,妾身也想替自己找个依靠!”
南宫曦满面狐疑,上下打量了陆宜雪几眼,自嘲的笑笑:“今日堂堂弘郡王也不过是个阶下囚罢了!你来依靠我,似乎有些明珠暗投!”
“大皇子不过一时落难,谁也保不准日后兴许可以东山再起呢?”陆宜雪双手藏在袖中,缓缓走近南宫曦身前,轻声说道:“如今德妃与兰贵妃二人水火不容,但却被我意外得知了兰贵妃的秘密,想来可以助大皇子一臂之力!”
“哦?什么秘密?”南宫曦听到陆宜雪的话时,不由眼中一亮,却见陆宜雪嘴唇轻轻动了几动。
“你说什么?大声些!”南宫曦心下急切,不由站了起来,却见陆宜雪眼中笑得狠绝,顺势向着自己一倾。
一把匕首如愿的插进了南宫曦的胸前,暗色的血喷薄而出,陆宜雪黑色的斗篷上星星点点溅上温热,南宫曦眼中满是不置可否的惊讶,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陆宜雪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眼底滑过恐惧,突然用劲全力将寒刃拔了出来,只见一道殷红的血光划过,伏室里渐渐弥漫出血腥气,南宫曦的胸前浸透着刺目的一片红。
这位昔日的大皇子没有再说出一个字,目光瞬间涣散,歪歪倒在了这间华丽宫殿地下的伏室里,满目清冷,灯火如豆。
那柄简单锋利的匕首在陆宜雪的手中摇摇欲坠了一阵,终于掉到了地下,发出一声轻响,似是生生叩断了性命般。
她眼中闪烁着,浮起不可抑制的慌乱,胡乱在自己的斗篷上面擦了擦手,颤声说道:“是你!是你毁了我的一辈子!如今我纵是用乖巧也换不来他的恩宠,你根本就不明白,他是我这一世最倾慕的男人!”
多少将相王候种,百年山头卧土泥。
南宫曦到死都不曾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终结,并且终结在一个自己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的女人手中。
他辛苦筹谋了半辈子,居然匆匆落幕,甚至没有来得及感慨一回世事不公,便倒在了伏室阴冷潮湿的地下。
一场谋逆,此时却像个笑话!
大雨滂沱,冲刷着华林苑里的草木春丛,天空阴郁的像是藏着苦闷却无从诉说。
兰猗坐在半月案前,慢慢抄着金刚经,眼中淡然,心中默念,只为求一个慈悲。
晴红进来,在她身前轻声说道:“娘娘,听闻弘郡王在太武殿伏室里意外身亡!”
兰猗手中平稳,写下一句:“世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写好端详一阵,才缓缓抬起头来:“意外身亡?”
“太武殿前被神策军重重把守住了,似乎传出来的消息说弘郡王昨夜突然身亡,而且守在太武殿的宿卫在殿外抓住了陆淑妃,皇上大发雷霆,一早便去了太武殿亲审此事,并且命神策军封禁了太武殿四周。”
“那昭郡王呢?”兰猗手中的毛笔有些微微发抖,并不是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吃惊,而是知道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努力掩饰着心底的惊喜。
“不知道!而且,听说陆淑妃被赐自尽了!”晴红偷偷打量兰猗的神情,她眼中清淡如水,平静说道:“知道了!你先去传膳吧!”
这场雨一连下了四五天,似乎要一次宣泄个痛快,檐下水如白练,兰猗顺着长廊前行,长长的裙摆被廊下溅起的雨水微微打湿,脚步显得越发急切。
长廊尽头,华林苑的正门近在眼前,她却骤然停步,南宫芷一袭茶白色的暗纹锦袍,撑着一把素白油纸伞,上面几笔兰花傲然传神,蒙蒙的阴天衬着他那张沉静无暇的脸,凤眸如雾,唇边柔和,透出一身的清冷气。
“阿九!”兰猗喃喃叫了一声,眸中泛起半阙水色,喉头微微有些酸楚。
“我想要干干净净的来看你!”他似是自嘲的笑了笑,眸中清澈,望着头顶油纸伞上的兰花,轻声道:“想想又怕太冷清,便画了几笔!”
“兰草孤清,你画的极美!”兰猗轻轻笑了起来,神色天真,南宫芷望着她,笑的温暖:“你喜欢就好!”
“大皇兄被陆淑妃杀害,两人私通之事浮出水面,皇上赐了陆宜雪自尽,弘郡王暗通后宫妃嫔,妄想谋逆,一切罪责都有了担待,君泽一看情势不对,马上联合朝中南楚旧部替我求情,皇上顺水推舟,以先帝托付之名义,复了我的郡王之位以及枢密院的兵权!”南宫芷盯着兰猗的眼睛,轻声道:“谢谢你救我出来!”
“我身上的罪孽已经太多,只求我一人入得地狱,去消除诸身业障!”兰猗站在廊下,与南宫芷近在咫尺,但两人之间落雨成帘,似乎又隔着些缥缈。
“幼时我曾问过母妃,为何宫墙要修的如此高耸入云?”南宫芷微微一笑,白海棠般的清幽,轻轻说道:“母妃告诉我,是因为宫里有太多的秘密要藏在里面,世人都道锦衣玉食,浮华艳羡,谁明白藏在这宫墙里的孤魂游荡,却是连死都飘不到外面去!”
“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出过九霄皇城!”兰猗突然酸楚一笑:“我死后,便是那飘不出宫墙去的孤魂吧!”
“其实我是想说,不管你做了什么,无所谓罪孽,无所谓牺牲,都不过发生在这高墙里面;而此时,你站在这墙里面,我也站在这墙里面......”
南宫芷突然顿了顿,目光深深停留在兰猗脸上,淡淡说道:“你去地狱,让我相随!”
冷雨霏霏,撑一把油纸伞,我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你却在桥下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