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室,原本是宫中织作染练之地,自唐以后,便成为了宫中罪妇被囚之所。
这九霄皇城里,从妃嫔之位跌落至此的,至今唯有朱宁儿一人而已。
冷席薄被,木窗土台,粗布深衣,明明是春日里,心却冷得让人绝望,朱宁儿害怕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如今,这样的一天突然就来了。
她知道自己长得不好也不坏,但绝对比文芊芊有头脑,在未名宫门还在紧锁的时候,文芊芊曾经是这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于是她投向了文芊芊的身边,因为可以常常见到皇上,但南宫昱似乎对她并不感兴趣。
于是,她不甘心,苦苦钻营,向文芊芊打听南宫昱的各种喜好,终于蒙召圣宠,得封了个才人,却仍然被冷落。
偌大一个皇城里,她无力去跟那些姿容倾世,文采出众的女人们去争,皇城外,她亦没有一个显赫的家世能为她在后宫博得一席之地,直到南宫曦看中了她,只要她替他盯着后宫里的动向,帮他做事,不旦可以有个依靠,自己家里也可以在朝中仰仗一份前程。
人人都羡慕后宫里的女子,春花开尽秋草浓,新人年年都有,旧人苦苦挣扎,谁又明白她们各自的伤怀与无奈?
朱宁儿苦笑,渐渐的,越笑越大声,笑到声嘶力竭,居然没有人来问她?
也许每个人都习惯了,麻木的活着,哪怕活得像个死人,却依然是这宫里的女子,皇城的朱墙在她们眼里高耸入云,阻隔着关于外界的一切想象,所以她们安慰自己,在皇城的外面,只要有人提起她们的时候,她们仍然是神密而高贵的,因为这高高的城墙里面,是外面望不到的地方!
昔日的朱婕妤因为诬陷德妃而被废为庶人,被贬暴室,似乎听上去有些不公平,但这个皇城里几时又给过她公平?
兰猗的算计,魏巧凤的反目,南宫昱的薄情,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掌中,除了在暴室中劳作后的伤痕累累,什么都没有留下。
朱宁儿听到门前一声轻响,似是有人进来了,裙摆拖在地上沙沙作响,显然是个女人。
她转身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清夜如尘,文芊芊站在门前,静静望着她。
“是你?”朱宁儿始料不及,她想不到宫中居然会有人漏夜前来看她。
文芊芊左右打量了一下屋内的环境,扑面而来的霉味让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她低头进了屋子,只见那床蓝色粗布的薄被上满是点点污渍,桌上灯火如豆,除了一盏简陋的油灯,别无他物。
“这宫里从高处摔下来的,不止你一人!”文芊芊淡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只是摔得这样惨的,你却是头一个!”
朱宁儿眼中顿了顿,既然文芊芊是独自一人,她也没什么好怕,不由冷冷说道:“富贵由人不由天,无奈上天如此对我,又不巧遇人不淑,所以无话可讲!”
“坏事做起来容易,想逃开因果,却难!”文芊芊眼底淡薄,轻声说道:“到底姐妹一场,你几次三番害我,今日也算因果,我理应来看你一眼!”
“哼!这宫里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情,却拿因果来说我?”朱宁儿说的凄绝:“要论报应,难道兰贵妃不是头一个?她做过些什么,怕是磬竹难书!”
“她有她的因果,个人昔有个人的因果!”文芊芊浅浅一笑,烛光映在她眼里,明艳依旧,却空洞。
“一个人,只有彻底的爱过一回,心彻底的死过一回,才会明白世间一切假象,都是给你看的,看懂了便懂,看透了便痛!”文芊芊轻轻将手里的朱漆盒子放在桌上,淡淡道:“曾几何时,我比你更想着报复,但时间久了,我问自己,报复了又怎样,那个男人,他从来就没有真心爱过我!”
“那时,我在永安殿前跪了一天一夜,他回来的时候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淡淡说了句:回去吧!”文芊芊静静说道:“那时我连站都站不起来,人却从未这般清醒过,好梦易醒,美梦易碎,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伸手打开漆盒的盖子,里面放着一盒饴糖,她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颗,轻轻放入口中,眸子里凉得没有温度:“都说这花蜜浸得白砂饴最甜,既然心里苦,哪怕只得这片刻的甜,也算对日子是个交代吧!”
“妹妹比我坚强,自然不会过不下去!有空我会再来看你的!”文芊芊说完,缓缓起身,如同她进来那样,悄无声息的这般出去了。
朱宁儿守着惨淡的油灯呆呆坐了半晌,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伸手拈起一颗饴糖,轻轻咬了一口,喃喃念道:“真的很甜!”
玉麟宫,文芊芊坐在案前慢慢的抄经,只听掌事女官宝燕进来,低低说道:“娘娘!朱宁儿死了!”
“哦!”文芊芊笔尖歪了歪,洁白的纸上一团墨点,好好的一卷文字上便有了瑕疵。她眼中沉了沉,放下手中的笔,淡淡道:“去把这些经书烧了吧!”
“烧这些做什么?”宝燕脱口问了一句,却听文芊芊的声音里似是带着缥缈:“赎罪!”
芳月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进了凤栖阁,兰猗靠在窗前的半月案上,眼里痴痴望着华林苑,不知道在想什么。
“娘娘,该吃药了!”芳月将药碗奉到她面前,兰猗仍是面无表情的默默喝了那碗药,继续望着华林苑发呆。
芳月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听说朱婕妤殁了!”
兰猗眼珠儿动了动,问得清淡:“怎么死的?”
“听说是服毒自尽了!”芳月瞧不出兰猗眼中的喜怒哀乐来,只觉得她整个人望上去有些颓废。
“又死了一个!”兰猗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幽幽说道:“这高墙里面的冤魂多得都快装不下了,却怎么也飘不出这皇城外去!”
“芳月,这皇城外面都有什么?”兰猗突然问了一句,芳月怔了怔,轻声笑道:“皇城外面虽然不及这宫里气派华丽,但南街北市一直是人来人往,贩夫走卒,茶楼酒肆,到了夜里,门口的红灯笼一串串的那样悬着,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小孩子一定要穿着新衣裳,手里再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就那样边走边吃,可热闹了!”
“冰糖葫芦?是什么?”兰猗眼中亮晶晶的,歪头问了一句,芳月笑吟吟道:“原本不过是将糖化了裹在山楂上面,再串成串儿,不过是民间的玩意儿,是我说的稀罕罢了!”
“这一辈子,要是能出宫去看看!”兰猗眸中浮起一丝落寞来:“便是死也无憾了!”
“娘娘伤感了,原本没我说的那样好,街上人又多又挤,哪能跟这九霄皇城相比呢?”芳月讪讪笑了笑,收拾了药碗往寝殿外走去。
“参见......”芳月这才看见南宫昱正站在殿外,眼里若有深思的模样,见她出来,匆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芳月悄无声息的福了一福,瞥见南宫昱走了进去。
“想什么呢?”他脸上笑容平静,望着坐在窗前的兰猗。
“阿昱,你来了!才吃了药,与芳月聊了一回!”兰猗见他进来,眼中绽出笑意,起身与他一同在紫檀罗汉软榻上坐下。
“听乐太医说你试了他的新方子,感觉可好些了?”南宫昱伸手抚了抚兰猗的长发,见她神色清悠,望着他笑道:“这话问的倒似是许久不曾见面了一样!昨日不是才问过么?”
“昨日是昨日,今日的药吃了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南宫昱眼中神色认真,兰猗越发笑了起来:“乐太医要是听皇上这么问,心里可是要焦躁死了,这药原本是要慢慢调养,最近的确是好多了!”
“朕听闻你说食欲也好了些?”南宫昱接过兰猗亲手递来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似是漫不经心的说道:“你若是觉得好些了,明日午后便陪朕一同出去走走吧!”
兰猗见他说的随意,不由轻声答道:“好!”
第二日风清日朗,兰猗没想到南宫昱出现在凤栖阁的时候,居然是一身天青色暗锦的袍子,无束无冠,乌发俊颜,手中一柄大大的白纸扇,犀牛角的扇骨,小巧的翡翠如意扇坠儿,腰间一块狮子戏球的羊脂白玉,仍是那幅贵族王孙的作派,不过少了几分威严。
“这?”兰猗满眼的狐疑,却见南宫昱上下打量了她一阵,突然啪一声合上扇子,悠悠然笑道:“早知你素日里就是不爱打扮,今日这样子正好!”
兰猗面上微微一红,南宫昱只说在北苑里走走,若是宫中饮宴,她自然会打扮,但随意走走,她却一向习惯清淡的装扮,玉脂白的素襦,发间一枝红珊瑚簪子,看似不经意的样子,映在南宫昱的眼里,却是干净的不染俗尘。
两人一路缓缓行至北苑,瑞公公和芳月还有十几个侍从远远的跟着,眼看快要到冬梧阁时,南宫昱突然唇边勾起一丝狡黠来,低低笑道:“这九霄皇城里,你比朕要熟悉,可知道如何避开神策军么?”
“为何要避神策军?”兰猗只觉有些好笑,转头望着南宫昱:“照理说,不都是神策军避着皇上么?”
“今天不一样!”南宫昱眼中笑意渐盛,俯在她耳边悠悠说道:“因为朕要带你逃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