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南宫昱闭目静静躺在榻上,重重帷帐映着案上灯火,虚幻缥缈,正如他心里永远挥不去的这些年,求不得,放不下。
他一直偏执的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感觉没有错,兰猗就在这座皇城里,只是躲着并不见他,因为这些高墙挡住外面的世界,所以她终究是飘不出这里去,昔年有汉武帝与李夫人梦中相见,而在无数次的午夜梦回里,他却仍是独自醒来,冷寂,伤怀。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似乎是寝殿门响,带起了一阵冷风,他隔着帷帐只感觉到桌上的灯火跳动了一下,突然灭了。
南宫昱并没有睁开眼睛,而是装作熟睡一般,面朝里侧卧着,寝殿里极安静,所以纵是脚步再轻,他也感觉到了,甚至感觉到了帷帐滑过衣裙发出的窸窣声。
空气中隐隐似有梅花冷香,他屏住气息,感觉到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袖,似在试探。
南宫昱似是不经意的动了动,微微转了头,听上去呼吸平稳,又过了片刻,他分明感到温热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额角,那样的清晰,那样的熟悉,只是一个轻微的小动作,他已经抑制不住自己,几乎就在一瞬间,紧紧握住了那只温柔触碰自己的手。
他睁开眼睛,只见一抹熟悉的玉脂白坐在自己的床前,发间几朵白梅清淡,寝殿内的灯火被她吹灭,背对着帷帐看不清脸,感觉气息似有陌生。
“兰猗!”南宫昱只觉得眼前虚幻,哪怕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他也不愿放手,因为这一刻的感觉,他盼了许久许久。
白色身影迟疑了一下,轻声唤了句:“阿昱!”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南宫昱一把将那个身影拥进了怀里,此时的他分不清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只是那一句阿昱,足以瓦解他苦苦撑起的一切意识。
炽热的吻没有片刻的停歇,似乎要将身下的人完完全全的吞噬,他的额头有些灼烫,风寒未愈的他只觉得双颊似在火烧,而心里燃起的那团火则彻底让他的骨子里都焦灼。
“兰猗!”他的声音沙哑,低低叫着这个许久没有回应的名字,狠不得将她揉进他的骨血。
他一声又一声的呼唤那个名字,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两个人彼此思念,却又彼此不相见,此时更像是一场梦境,真实的让人完全无法相信。
终于,南宫昱感觉到了她的沉默,手指颤抖的拂过她的脸,她的睫毛,她的唇,却听到她幽幽一声长叹。
“来人!”南宫昱低吼一声,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永安殿中灯火明亮,南宫芷匆匆踏进寝殿时,见到地上跪着的那个素白身影,心上一惊。
沉住气缓缓绕到身前,细细端详,只见她脸上无波无澜,静静望着他走过来,分明陌生的一张脸,但眼中那一瞬的神采,仿佛当日冬梧阁里雪中那惊鸿一瞥,冷淡至极。
“皇兄!”南宫芷望了一眼南宫昱的脸色,可怕的吓人,眼里分明带着沮丧,盯着地上的女子似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的恨意。
南宫昱看着她这样跪在自己面前,周身似水般的平静,心底却越发的慌乱起来,这一幕像极了未名宫前,兰猗那不动声色的神态和表情。
“下贱!”南宫昱低低怒斥了一声,见到她唇边似是飘过一丝苦笑,又仿佛心脏被人狠狠捏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
南宫昱眼中沉了沉:“宫里不知道又有了怎样的传言,让你们这些人迷了心智,单是这样的颜色,你也配穿?”
南宫芷心中一颤,那抹玉脂白第一眼便刺痛了他的心,只见地上的女子并未抬头,却淡淡答了一句:“因为干净!”
简简单单四个字几乎让南宫芷站不稳,心里酸楚的无法抑制,眼里浮起水色,那种感觉,不是伤离别的悲哀,却是失而复得的喜极而泣。
“你叫什么名字?”南宫芷轻轻问了一句,却见她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我的名字只能告诉一个人听!”
“无须装神弄鬼!朕不想知道你叫什么!”南宫昱嘴角勾起一抹凉意,挥了挥衣袖:“拖出去!杖毙!”
南宫芷心中的话刚要冲口而出,却见她低低伏下身去,眼中清淡,说的字字催心:“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寝殿内一片静谥,南宫昱愣了愣,有些恍惚,瑞公公带了人进来时,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而是诀别般的盈盈行了一礼。
“且慢!”南宫昱突然喊了一声,狐疑的转过头来,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似是有些犹豫的说了一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皇恩浩荡,奴婢自知卑微,触犯了死罪,若说心愿,只求能死在未名宫里!”口气清淡的不需要任何掩饰,而南宫芷几乎在瞬间便有了答案。
“哼!死不悔改!”南宫昱似乎再度震怒,她居然又提及了未名宫,只听他冷笑一声:“明日午时,叫后宫众人齐去未名宫看着行刑,也算是个警醒!”
兰猗心中枯败,到现在他仍是没有认出她来,原来换了付容貌,他居然会如此抗拒。世间韶华易逝,就算她还活着,是否也如今日一般。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宫里的女人,从来不计手段都只是为了讨好一个男人,而他却根本不在乎。
南宫芷一反常态的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走过去对瑞公公说了句:“伺候皇上好生休息吧!此事我来办!”
夜已深,薄雾遮月,两个内侍绑着兰猗一起出了永安殿,南宫芷悠悠上前,不动声色的说道:“你们退下吧,本王押去未名宫即可!”
一路上二人无话,快到未名宫前,月光照在青石砖地上,两侧积着残雪,长长的甬道,一如既往的冷清,
“你,好狠的心!”南宫芷突然轻叹一声,却上前默默解开了她手上的绳索。
兰猗咬了咬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南宫芷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狠狠揽她入怀,感觉像是刚从生与死的边缘回来,与她再度重逢。
许久,他喃喃说道:“兰猗!是你,对不对?”
“阿九!”她的声音平静如水,这两个字叫得毫不艰难,却酸楚,她没想到认出她来的人,会是南宫芷。
南宫芷听到她唤出这个名字时,忍不住轻声笑,笑声欣慰,却又夹杂着凄凉:“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出你来的!”
“刚才你为什么不说呢?”兰猗幽幽问了一句,心有不甘,为什么南宫昱却要如此薄情的对她,甚至置她于死地,难道那一声阿昱还不够么?
“我不会再让你困在这里!”南宫芷眸如深墨,轻声道:“跟我一起走吧!你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江山是他的,天下也是他的,你不要再苦苦将自己禁锢在这皇城里了!”
“我,做不到!”兰猗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长长的叹了一声:“他都认不出我了,我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南宫芷突然身子僵了僵,良久,似是凉透了心的一笑:“原来这一辈子,你的心也只在他身上,眼里终究是看不到其他人!”
兰猗沉默了一下,淡淡说道:“阿九!对不起!”
冬日里的寒冷阴沉让人从心底往外透着压抑,南宫昱像只困兽般在寝殿里踱来踱去,直到天明。
不过刚刚亮起了一点,却什么都望不真切,灰蒙蒙的天,正如他心里的迷雾,散不开,想不透。
“常瑞!”他有些烦躁的叫了一声,瑞公公的脚步声刚在寝殿门口响起,他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说道:“更衣!去未名宫!”
九霄皇城里的沉寂,不是一天两天了,未名宫前经年无人,南宫昱走在甬道上时,恍如隔世,数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他走在这里时,表面上一派冷静,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渴望,想要见到里面的人,而今日,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她仍在那里等着他一样。
琴声,打破了凌晨时分的静谥,虽然轻平,甚至有些粗糙,却让人心头一醒。
未名宫这个死一般的地方,居然会有琴音传出来,南宫昱放慢脚步,缓缓向着宫门走去。
一曲《猗兰操》弹得极熟练,甚至连常常弹错的地方也仍成习惯,一如七年前他听到的那样。
南宫昱站在斑驳的朱漆大门前,心里深深的懊悔,他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害怕她不过是个错觉?还是害怕是自己陷得太深?
《秋塞吟》响起的时候,南宫昱眼中的泪终究是掉了下来,他听得出来是两个人的合奏,原来方才南宫芷已经认出了她来。
雾散,梦醒,缘聚缘散缘如水,背负万丈尘寰。
天色终于大亮,居然是个晴天,淡淡金光透过阴沉的云层,丝丝照进未名宫里来,落在那张并不起眼的琴上。
“这张琴真的不太好弹!”南宫芷眼中疲惫,淡淡笑道。
兰猗轻轻用手抚过那张漆色不匀的琴,眼里似是映着什么世间珍稀的宝物,莞尔一笑:“此琴名唤锦瑟,是一个并不会斫琴的人,亲手所赠!”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南宫芷悠悠念完,自嘲的摇了摇头,拉开宫门,却迈不出脚去,怔在了那里。
只见南宫昱眼中湿润,丝毫不顾忌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狠狠的盯着未名宫里,良久,却垂下了头,咬牙说道:“你若是想离开这里,便让他带你离开吧!”
“为什么?”兰猗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南宫昱的面前,抬头盯住他。
他终于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泛着血丝的眼中是无望的悲凉与绝望,颤声说道:“因为朕欠你良多!”
南宫芷静静望着这一幕,唇边凄然一笑,转身离开,没有片刻的停留,未名宫里只剩下两个孤清的身影。
兰猗伸手抚过南宫昱的额角,轻轻念道:“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南宫昱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那种大悲大喜下的矛盾情绪让他无所适从,将她拉入怀中,再也没有迟疑。
良久,他低下头,眼底痴缠,喃喃问道:“朕忘了问,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兰猗透过泪眼朦胧,清淡一笑,白梅零落香如故,她答道:“馨兰,你可还记得?”
爱,因何而起?因何而生?因何而去?
苦苦追寻爱的过程中,我们是否想过,爱的凋谢是真实的,盛开只是一种过去,并不代表永恒。
勇敢去爱,无惧伤痛,既然留不住,就不要错过!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