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进九月,长安的天色便渐自开始醒得晚。本已晨钟,天色却将将微曦。
坊门各自才开,路人如潮。
永嘉坊虽是贵人云集之地,可平民居于角落处也是不少。又有各府负责采买的,轮值上任者数不胜数。每日行来进去倒也十分热闹。郁林王府,自有人进驻后,便成了本坊中第一等级特别之处。当今圣上对吴王后裔态度诡异,偏这叔嫂二人自进长安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添神秘。只是最近半月来,却渐自有了一股古怪传言。
“听说郁林王妃又病了。”
“还是在仲秋佳宴前夕又病了的。这次她又没能参加宫宴。”
“可真是奇了!第一次圣人圣诞,她病了;第二天进宫,连皇后的面也没见上,就散了;这第三次,居然又病了。”
“也不知道到底得的是什么毛病?”
“就算有毛病,也不可能次次见圣上前,便病倒吧?病得也太巧了。”
“莫非命格相冲?”一路人突然开口,吓得树荫下闲谈的人纷纷避让。有一个好心的赶紧劝这黑面的脚夫村汉:“这话可不敢说,这是长安,你且小心着些。”说完,便也吓得赶紧躲了。
那黑面村汉甚是摸不着头脑,见没有闲言可听了,便推了装满青菜的小车,到了次街上的一家食坊侧门。店家开门,村汉进去。之后便是交接算钱,不到半刻钟。一个与那村汉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脸汉子便推着小车出来了。一路出坊,往城外自家去了。而那食坊自然还是前面待客,后面厨下忙碌做事。一切似于平常无异!却独有店主屋中,多了一盆黑水,以及一名剑眉星目的青年郎君。
店主规规矩矩立在门边,外头人声脚步响过,便将门开了一道细缝,接进茶来。奉到了那郎君面前:“王爷,请用。”
李仁接过尝了一口,水甜茶香,可他心头却是苦涩。多少年了,他终于又回到长安来了!虽然是偷偷摸摸,可终究他进来便是进来了。尝了几口,便搁在了旁边几上。问店主:“太医局的药单子,你这里可有?”
那店主心里抽了一下,果然被二郎猜中了吗?王爷竟这般看重那慕容氏?应了一声,从屋中角落里寻了一药方出来。李仁接过一看,眉头皱得更紧。他予医术不是特别精通,可药材药理却也懂几分。这分明是治肝病的方子!而且药性颇是霸道。五味子、旱莲草更是下了十足十的份量。这样的药性便是治了病,怕了伤根本,尤其对女子更加如是。她的身子……本已经麻烦。如今再让这样的药日日煎熬着,时长日久便是他将来请了华佗再世,也怕难让她再有身孕。
想起贺强越来越急送来的信报,李仁心中真是一阵抽痛一阵气闷。她、她总是这样!有事憋在心里,哪个也不相信,谁也不与诉说。以前靠山邻山,闷了烦了便去山上走。可如今……竟然学会喝酒了!越喝越厉害,直把自己喝得倒了才做数。
“你去安排,晚上我要进府。”
店主惊愕,却也只能应诺。派人拐里七弯的往府里送了信,晚食过后,李仁便换了仆役的衣服,自角门处进了王府后苑。眼前一切,恍若初时。他几乎已经快忘了这座府邸,虽然在这里,他呆了一年有余。可……那时,他太小了。而如今,他太弱,只能这样偷偷摸摸的进来。
“王爷!”
乔翌早便收到信息了,气急败坏。王爷怎么能以身犯险,离开封地擅入长安?若被有心人得知,这可是类同逆谋的大罪。多少年辛苦一朝尽丧!如何使得?
可这事,二郎劝不得,三郎劝不得,如今来了,他只能赶紧安排人手。“熙娘每三日这个时候都不在府中。燕七贺强的屋子离王妃最近。那边有直往王妃屋子的通道,而且屋子里如今并没有宫中的侍婢,只有旋丽一个。”只要进去,便是说多少话也行的。只有一点,乔翌务必要让王爷知道:“她、未必想见您的。”说完,便闷闷到一边去了。
李仁看一眼乔翌,有些失笑。可他并没有解释。只在入夜后,转到了燕七的屋子。
燕七师徒两个一句话没有,直到看着王爷走入通道后,燕七才回头来狠狠瞪了贺强一眼。别人不知道,燕七可是知道的。“是你给王爷通风报信的?”
“是。”贺强痛快承认,不过他这样做,确是有理由的:“乔翌他们不说,四郎也不说。可王妃就这样一天天病下去。若果真出了事,师父可会甘心?王爷又是否果真便欢喜?”燕七让问得哽住,气哼一声,甩手坐到了榻上。他自然知道贺强这样做没有错。淑娘那样自伤,完全取于心境。她不想让自己好过,外人劝有什么用?心病还得心药医。可:“王爷若有闪失,你便是千古罪人。”
贺强沉默,他知道这一点,可他更知道的是:“王爷若来了,只有些许风险。可王爷若不来,王妃……便果真毁了!”他并不似师父那样,出身王府。他只是一个寻常村汉!是,师父与他天高地厚之恩,王爷更知遇提拔。可……“师父,我是看着淑娘长大的。她虽有些毛病,可待我们母子,是有恩义的。”他没办法象乔翌他们那样,一心只为王爷,半点不顾王妃的死活。他、做不到!
燕七听完,张口结舌。他最烦人的事其实莫过于此,各有各的理,却偏偏他伤了她、她也伤了他。
通道幽暗,许久不见风气,气味颇是难闻。所幸是距离并不远,只片刻李仁便到了正院堂屋之下。这里的机关不同别处,只有通道内可打开。防的便是上头派人来查,摸触机关,坐成某罪。可若是别的地方通往正室的通道被发现,则完全可讲成他人另有居心,不干主位什么事。
虽乔翌提到屋中并无宫婢服侍,可李仁还是多了个心眼。打开风道,先听听屋中动静再说。只是不曾想到,才打开风道,便正听到旋丽哭着求她:“姐姐,你好歹药是得吃的啊!人都已经病了,若是不吃药,身子好不起来可怎么办?”
“姐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和你说那些事的。”旋丽都快悔死了!她作什么病非要和姐姐说那样的事。说他对她有恩义,放她离开。岂不是坐实了王爷对姐姐没有恩义,不肯放她离开,眼睁睁的要毁了她?本来那天之前,姐姐还是小酌;可那天之后,便开始豪饮。都是她的不是!旋丽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可是……姐姐却越喝越多,生生把身子喝杯了。那天一口血呛出来的时候,把旋丽差些吓死。如今……如今又这样,死活不肯吃药。“姐姐,你若气,便打我吧。是我说话伤了您的心。我没脑子……我坏……我该死。”越想越气,旋丽干脆掌起自己耳掴来了。啪啪啪啪,一声比一声清脆。使了十足十的力气,不出几下,两颊的脸便全红了。
“你……”床上果然有动静了!旋丽眼前一亮,赶紧扑了过去。果然见慕容姐姐回过身来了,气恨恨的瞪她。眼光扫过旋丽脸上肿起来的部分,一阵火气冲顶,右腹之下便抽得痛了一声。呻吟一声,捂住小腹。旋丽吓得脸色刷白:“又疼了吗?我马上让她们去请大夫来。”
“闭嘴!”一句话,旋丽乖乖站住。可是,眼中的泪却是一下子又倾了下来:“姐姐,你这样不吃药是不行的。”
“那我吃了药,便一定能好吗?”
旋丽懵了,真如海冷哼一声,看向那碗黑浓浓的药汁:“背不住我喝了它,还死得更快些。”这下子旋丽明白了,吓得捂了自己的嘴。可随即却更慌乱:“若是那样,可如何是好?姐姐病了,总不能不吃药啊。”
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可姐姐又不说话了。旋丽又气自己笨,可她也着实受不了了。跪在床前,拉了姐姐的衣袖哀求:“姐姐,我笨。说话办事若是哪里错了,你就直说。你这样子,我不大明白的。这里,就咱们两个。我便是再笨,总有些许小事是能帮上你的。而你这样总闷着,对身子也不好的。太医说,你这病伤在了肝上。一半因酒故,一半缘于气结。你有话,便与我说说嘛。哪怕咱们没法子,可总有个人能和你分担一二啊。”
枕上人浅浅的笑了出来,空空望着帐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的病我自己清楚,并没有太医讲的那么厉害。便是不吃药,只要断了酒,好生饮食调养,半年如何也能好了。”
“可、好了又如何?好了还不如不好。病着总不会有人找上门来寻我的晦气;病着总不会有人非要抬了我去赴那些鸿门宴;病着可以每日躺在床上什么也不管不理。时候长了,别人只当我是个病人,是个废物!他们自然会去寻别人的晦气,找别人的麻烦。放过我!也放过你。”
“可……您打算这样多久?”旋丽总算明白姐姐不肯吃药的理由是什么了。确实,那是个不错的法子。可、一天天这样病下去、躺下去吗?那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对于这一点,真如海第一次在旋丽面前,苦笑:“多久?你知道多久?还是我知道多久?高宗不发话让我回去,你我……便永远回不去!永远只能呆在这里!关在笼子里,直到老死。”
“那、那咱们给王爷写信,让他想些法子?”旋丽急了。若姐姐果真在长安呆一辈子,当一辈子人质……莫说一辈子,便是十年,姐姐这辈子便果真毁了。王爷那边左拥右抱,说不定生下许多孩子。便是姐姐回去,和好也不会如初了。十年隔膜,便是陌生人一般。介时姐姐又没有孩子……不等被人生生作贱死,还能如何?
“他?你指望他?”床榻上真如海失笑,地道内李仁一阵的心紧。
可他便是再心紧,无情话声、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却还是一字不差的出她的口,落进了他的耳中:“他若是个有胆的,怎会一句话不说的把我送来?他若是个有情的?又为何一定要枉顾我的心意把我弄回去?他便待我有一分真心意,又怎么能看着他的兄弟们一次次的作贱我?欲置我于死地?他但凡有一分顾念我,他手下的那些人,又岂会这样待我?”
“他在意的,其实只有他自己。”
“而我,不过是他彰显情义的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