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今年七十五了，住在农村，儿女们都没有在他身边。
在上海当大律师的儿子曾经接他到上海去耍了一个月就呆不住了，于是闹着要回乡下，回来后就再也不愿谈外出的事。他说那地方人多，就是没有熟人，语言不通，找不到说话的人，闷得慌。
姑父有肺气肿，长年咳嗽，耳有些聋，要大声说话他才能听懂一些。姑父没有其他的爱好，一年四季都离不开他那根烟杆。
这烟杆据说是上辈人传到他这里的，烟斗是铜制的，中间用竹作烟管，杆嘴也是铜的，很精致，他一直很爱惜，从不准别人接近它，更不会让人动它。
记得小时候，我到姑父家玩，就看见在他卧室的书案上摆放着特别让人好奇的烟杆。我就偷偷地用手去摸，被姑父发现，狠狠地训斥过一顿。就因为他的训斥，我才记忆犹新，从那以后，我就明白那烟杆是姑父的宝物，不能动。
姑父抽的烟是自家地里种的土叶子烟，每年他都会撒下种子，然后浇水施肥，让那满地的烟苗蓬勃生长，等到收获时，将烟叶一片一片地凉晒，干了以后，将其捆扎一起，储藏起来。有时遇上抽烟的朋友来了，他便将烟叶抽一匹递与他，一起抽起来。姑父抽烟时，先把烟叶裹成很粗的一支后装进烟斗里，再点上火对着烟嘴一阵猛抽。姑父的烟瘾很浓身上的烟味也很浓，在离他几米远就能闻出烟味来。姑父独自抽烟的姿式如同一尊雕塑，土得很朴实。
近几年，姑父年事已高，加上儿女们没有在身边，于是他一遇上什么大事小事情，就会联系上我这位在镇上工作的晚辈帮助料理。特别是生病时，我都会去劝他上医院治疗。因为他缺少知识，总认为拖一拖就会好。有一次，我劝姑父说：“你有肺病，就少抽烟吧！”可他却用张家弯的张大爷活了九十岁，一辈子就抽烟的例子来反驳我。我说那是个别现象，不科学，他却说，人的寿数是命中注定的，科学也保不了，也阻止不了。每一次说完后，他总要把手中的烟杆抖一抖，再用烟杆敲打一下桌子腿，表示对我的话不屑一顾。好像在他思想深处有一种顽固的力量在支撑着他的观念，从来不会因为别人的劝说而改变，那种观念就如同他的宝物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这犹如他的烟杆，紧紧地攥在手里不肯松动半点。说不过他，我也就只好作罢。
姑父家附近是川东地区典型的丘陵地势：山峦丘壑，沟弯坡坎，出行很不方便，尽管社会进步了，村村都通上了水泥路，但上街购物，还得要走十里八里。一般上街赶集，他与姑妈俩漫步而行，在集上要吃了午饭才会回家，大多数要一天的时间。儿女给他的钱足够他们开销，但他们节衣缩食的生活习惯成了自然，永远舍不得用。
姑父还有一大爱好，就是叼着烟杆，常在自家房子的周围长时间的观看，对房子四周的树木，竹林，非常看重，也不会允许别人动它。他说：“我们家里的风水好，儿子考上了大学，还当了大律师，现在孙子正在读高中，成绩很好，还可能考上大学……”谁动了他的树木、竹林，他一定要跟人家急。他还说，他家房子的风水是村子里最好的，没有人敢跟他比。要保护好家里的风水，他是寸步不离。他上次想尽各种办法要从上海回来的原因，不仅仅是没有说话的熟人，闷得慌，最为主要的是缘于家里的风水没有人护理。
其实，姑父家的房子十分简陋，远远比不上左邻右舍。四排三间的瓦房，很低很矮。子女们都说出钱把房子重新修，他却说不能动，动了就动了地气，动了风水，就会影响全家人的发展。子女们想了各种办法都没有说服他。因此姑父家的房子在院子里算唯一没有改造的一户，他家的房子就如他的烟杆最为陈旧。
姑父的烟杆，在村子里远近闻名，有人还当面背面叫他大烟杆。因为思想跟不上形势，村里的年轻人也叫他老烟杆。但这样的称呼也没有动摇过他的观念，他说别人妒忌他家，才说些风谅话。
姑父年轻时当过兵，曾入朝参过战，他的耳朵聋跟打仗有关，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姑父总会滔滔不绝地讲当年打仗的事。但姑父没有文化，他讲的故事零碎，我们记不住他讲的内容，只仿佛记得他们的部队与李承晚的部队交过锋。就是因为一次美国军队的飞机投下的炸弹，掉在他们连队附近，炮声太厉害，不少人的耳朵都震聋了，他的耳朵算伤得较轻的。每一次讲到这里的时候，姑父就会把烟杆往地上一垛，满自豪地说：“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懂得啥子嘛……我生死都经历过的，还有什么没有见过的呢？……”
前不久，姑母生重病，急坏了在各地的儿女，当律师的儿子要接他们去上海，可姑父仍不肯去。给他做了几天的思想工作，一点效果就没有，让当大律师的儿子很没有面子。他握着烟杆说：“把你妈接去就行了，我们都走了家谁来守？”
当儿子买好机票强行要他走时，他居然握住烟杆伤心得流下了眼泪。因为坐飞机不准带杂七杂八的东西，姑父的烟杆也没有带走。临别时，姑父专程来我家，将烟杆给我，叫我替他保存好，我接过烟杆，感觉那烟杆很沉很沉。他对我说，有时间去看看他家的房子，照顾照顾好房前屋后的竹木。我点头应着，他才放心上车。
姑父的烟杆在我的眼里根本没有什么用处，但他对烟杆的感情是那样的深厚，我懂得。但愿他这次离开老家，能永远告别他的烟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