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填完志愿，我经常来浑河大学这看看这所我未来的学校。浑大和清华北大相比，就像是鸡窝和凤巢，但和沈阳周圈的一些小学校比起来，浑大至少还有个大学的样子。
高中毕业那年我刚过完十八周岁生日，算是准成年人了吧。那个年纪出现了一个小的人生分水岭，有些同学考上了重点大学，有些同学出国，有些同学选择了复读。在这个年纪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大家都会选择继续自己的学业，我也是一样，即使最后我放弃出国，选择一个二流的大学。
报道那天，爸爸和姑姑一起来送的我，郁珠说要看看我的大学什么样，也就跟着来了。我对沈阳再熟悉不过，可那天车窗外的风景多少带一些新奇，让人迫不及待去张望，顺着公路望去，期待满眼明媚阳光的终点。
因为9月是大学开学的高峰期，沈阳几乎所有通往学校的街道都堵塞了，姑姑摇下车窗和一起被滞在街上的邻车打了招呼。邻车的司机是新生的爸爸，他从丹东开车来，送考上了浑大的女儿上学。我看着摇下来的后车窗，一个女孩抱一只大熊，红着眼圈，头侧向我这边看着窗外。没说多久，车道被指挥的交警疏通了，姑姑致意告别，车疾驰而去。
迎新生那两天是学校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学校的宣传板从校门口一直排到新生报到的广场。这些宣传板极具洗脑作用，一个二流大学在宣传板上被介绍成历史悠久、科研水平极高的名牌高校。
学校来接待的学生会干部，男生一个个穿着黑白西服，配着一双运动鞋，女生大多把脑袋后面的头发扎成凤梨头型，前面则是清一色厚刘海，和我家店里“女孩”风格有些类同。
有些后悔当初没听老爸意见出国，草草办完入学手续，被一个学哥带到寝室。
因为家是沈阳的，我是我们寝室四个人中最后一个报道的。刚到宿舍时，他们一个在屋子里扫地，一个光着上身在练哑铃，一个穿着西裤和白衬衫在电脑前打稿子。
打字的那个见我们推门，立马起立笑脸相迎，帮我爸爸拎箱子。他叫叶向阳，也是沈阳人，是我们寝室的老三，他爸爸是个村官，刚入学就抱着考公的理想，我们开玩笑时叫他“叶领导”。叶向阳是个十足的马屁精，一见到学哥学姐就叫他们领导，他打的那个稿子就是赞美浑城大学做迎新工作的新闻稿。在他书桌上贴着一排小纸条：考公、入党、进学生会、得奖学金……
那个练哑铃的哥们浑身都是结实的肌肉，和健身房的教练有一拼。他是我们寝室的老二，叫周宇，内蒙锡林浩特人，同学们叫他“块哥”。他见我们进屋，不好意思地套上上衣，憨憨傻傻地站在一边，客气地问声好，然后收拾自己的哑铃。他的大学目标就是要用力量征服这所大学，其实后来算起来他四年下来除了打网游，大概就是忙着补考吧。
扫地的那个，是我们寝室的老大。他叫王海东，盖州人，有趣的是他爸爸姓王、妈妈姓龙，他名叫海东，我们都叫他东海龙王。龙王是八八年生的，高三复读了一年，在我们寝室年龄最大，我们顺理让他做了寝室长。他是贫困生，据说他家在一个山中，很偏僻的地方。
我是我们寝室最小的。
临近下午，手续基本办完了，行李也都安置好了，我们一起在学校食堂吃了一顿便餐。姑姑吃的时候还念叨着：“今天吃的好，明天家长走了就不知道好不好了。”
吃过饭，爸爸和姑姑就回家了，想是我打出生就在沈阳打滚，他们也没啥嘱咐的。郁珠说要在浑大校园里转转就没搭爸爸车一起走。实然，趁单独和我在一起，去超市买了一堆零食，熊我买单后，高高兴兴地打车回家了。
我在校园里转了一圈，浑大的校园说不上大，但也算我就读的最大的学校了。走进教学楼里，教室里多是空空如也，只有一些教室里开着学生会议。我在六楼往下看，一群群拖着行李箱的学生和家长从报道处拖到行李处，再从行李处拖到寝室楼。在广场中看每个学院的报到处忙的不可开交，在楼上看来下面的人又都是那么闲逸。
教学楼里展示着这一年的优秀毕业生，四年后我会不会上榜？四年后我会成为所谓的人才，还是碌碌无为？毕业我会找到什么样的工作？也许工作会比上大学更刺激。回想起大学第一天我的所思所想——单纯，幼稚，还有一些迷茫。
晚上快十点，我们都给家人打完电话，大家躺在床上开了第一天的卧谈会。说到高考，龙王特郁闷，他说他今年高考英语因为头疼，所以考了六十多分考到这的，因为家里条件有限不能再复读一年只好认命。
“我就算复读一年，也不可能考到我的理想大学啊。”叶向阳叹息道。
大家忙问“叶领导”理想大学是哪里，叶领导说是人民大学，大家一片唏嘘。
向阳和周宇是我们寝室最能互侃的两个，他俩喜欢玩一样的游戏，经常用玩笑话去挑弄对方。
“你们内蒙是不是都是骑马上学的？”向阳带着玩笑地问。
“是啊，我们都是骑马上学的，我们平时上课都学摔跤，放羊什么的，我是射箭考试射歪了才考到这的。”周宇同样的语气回道。
“那你们高考不考数学英语这些？”龙王一句认真的问句插进了三个人的玩笑里。
后来周宇解释是玩笑，龙王还半信不疑地追问几句。说起龙王，他应该算是纯粹的“沟里人”，听他说除了上中学时他呆在县城，小时候去过最大的城市就是营口，平时都在家里帮忙种地、放羊，很难想象像空调、油烟机这样常用的家电，他也只是在广告中看到。
再说到女朋友，我们寝室除了龙王有个对象，其他三个都是单身，龙王的对象是和他一起在复读班认识的，现在在鞍山念一个专科。
叶领导调侃我：“话说，今天小强带媳妇来的啊，看样都见爸妈了。”
我解释道那是我姑姑家的妹妹，叶领导大喜，让我介绍给他认识。
“你这是觉悟不够！没有力量，你凭什么让女生喜欢你。”周宇深沉的声音，带些轻视的意思。
“行啊，有本事你大学别搞对象。”
“那当然，除了林娜，咱班没有我看上眼的！”
“林娜会看上你？”
叶领导和周宇拌上嘴。他们说的林娜是我们经济院的院花，据说上午报道的时候已经迷倒一片学长了。因为我下午来报道的，基本人都走没了，也就没看着，龙王说等班会时候指给我看。
（二）
入学的第二天晚上是班会，同学们挨个上台介绍自己。班里唯一带稿演讲的是向阳，叶领导的自我介绍官腔十足，新闻联播的词汇基本都用上了，下面的同学打起了瞌睡。
龙王听叶领导讲话有些不耐烦，用胳膊肘推我，指着第一排的一个女孩给我看，“你看前面长头发的那个，那个就是林娜。”
“哪个哪个”我伸脖子看过去。
“那个！白色衣服的。”
我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披散的长发顺在耳后，浓密的长发隐约透着白色的T恤。她胳膊倚着桌子，托着腮，认真地听着。我在哪里见过她，我一定见过她，似乎她每一根头发我都那么熟悉，曾经有这种感觉，就是这样的一抹长发胀满了我的眼帘。我一直看着林娜，直到她低头走上讲台，抬起头那一刻。
四年前的那一幕又出现在我眼前，那是15岁的我迷恋的一个大我十岁的KTV女孩，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被女人美丽所诱惑的冲动，第一次感受到青春期那种触息难控。抬起头的那一瞬更是出奇地相似，一样晶莹的眼睛，一样白嫩的皮肤，一样浓浓的眉毛，一样不加点缀而精致的锁骨，当你注视着林娜，你会觉得她们的声音也是一样的。对，还有名字，2398就叫娜娜。
当然，林娜不可能是2398，即使形象上万分相像，感觉上也不一样，在以后我也从未和她说过她曾像我一个昔日故人。林娜是89年生的，是我班女生年龄最大的，大家称呼她大姐。林娜确如大家口中所说的漂亮，她的漂亮是不加修饰的。她高考成绩也是我们班最高的，她家在吉林白城一个贫穷的山村，据说她是她们村十年来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她没有什么爱好，如果有也就是学习吧。
从自习室回寝室的路上，我一直看着林娜背影，一直看着，就想起来2398的样子。如果在我不懂事的那些日子里我克制自己没有做出过分的事，或者从开始就理智地认识到自己对爱情本来就一无所知，我和2398会怎么样？会不会成为无所不谈的好朋友？还是随着时光消逝、生活变迁而各自陌路呢？
林娜越走越快，我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我不该想起这个在我的生活中已经死去的人
开完班会，龙王提议在寝室里面喝点小酒，庆祝我们相聚浑大。我和周宇去买酒，为了避开楼管阿姨的检查，我们把酒藏在背包里。快封寝时才匆匆回寝室，从我们进门，阿姨就一直盯着鼓鼓的大书包，和拎的满满的炸串。
刚要上楼，阿姨在后面叮了一句：“少喝点，明天开学了。”
我们不好意思应了声，一溜烟跑上楼。到了寝室，龙王早已用小方桌布置好一个吃饭的地。
我们寝室的人都很能喝，尤其是向阳，向阳劝酒时能说会道，昨天刚说完不够强壮的周宇也被他两瓶白酒灌倒。高中前我没怎么接触过酒，到了高三挨家串门时拼过几次酒，因为难忍酒后晕痛，和男生一起吃饭时就避免大喝。
话题说到我家的时候，我告诉大家我爸妈在我三岁就离婚了。大家一种怜惜的眼神看着我，寝室兄弟们互相撞杯，说以后谁要是欺负我就找他算账。其实我是很自然地说出来，我们家条件不差，我可以挺直腰板在学校交朋友，我从未因为我父母离婚而觉得我是那种应该被人保护的群体。那一晚我们四个喝了三箱啤酒，三瓶白酒，我也就喝了四瓶啤酒，白酒一口没动。
大学的第一节课是英语，第二天我们整个寝室八点钟才醒。先发现睡过头的周宇从床上炸起来，把我们挨个捅醒，我们慌张地穿上衣服，没顾上洗脸刷牙，灰突突地往教学楼跑。
老头听见推门声回头瞄了一眼，摘下眼镜对我们说：“我教书三十多年，一直相信，大学第一节课就迟到一定有一个戏剧性的原因。我可以原谅你们迟到，但是请讲讲你们的原因。”
“我们没啥原因，就是起来晚了。”憨实的周宇不经思考便说出来，叶向阳着急地捅了他一下。
“既然没有好听的故事，那你们中间挑个人，算替罪羊吧。”这老头虽然没有恶意，但也不是好伺候的茬。
“我！”龙王和叶向阳同时站了出来，两人意想不到，龙王向前走了一步说：“老师算我迟到吧。”
老头笑了笑，挥挥手，示意我们回到座位上去。
“做什么事，最重要的就是担当心。所谓担当心，就是你对大家的信任所承担的责任。我们做很多事情只看到了我们应有的权利、利益，以为自己有能力、付出了就该为此收获，却忽视了我们应该承担的责任。无论浑城大学如何，在座各位都应该把自己当成一个有修养的知识分子。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你们这辈读书人所掌握的将是支撑这个世界运转最有力的智慧，从前辈手中继承权力，承担建设国家的责任。任重而道远，昔日司马迁忍受大于死亡的屈辱历著真史，张居正深知死后名藉也挺行变法。同学们，希望你们的人生中永无失败，也不定格成功，在无止境追求中寻找人生真正的意义……”他一边说，一边走在教室的过道里，扫视着每一对凝在他苍老褶皱上的眼眸。
这个老头叫邹鸿，今年五十八。他的课堂上，有时纵谈古今，有时又聊聊眼下的世俗社会。他是个英雄主义者，常常在他引用柏拉图和汤因比的观念，认为人类的诸多文明是在这样少数的几个英雄领导下建立的，其余的群众只是在为了自己的生存做着重复工作的推进者。
老头脸上被岁月拉挤的褶皱就像是记载人类智慧的百科全书，他坚定的眼神仿佛看透每一个人真诚和虚伪的内心。他的词调铿锵有力，每句言语都在我脑中回荡，这是我大学的第一堂课，也是在我走入世俗社会前宝贵的一课。
我坐在了和林娜有一个过道的位置，她往我这看了一眼就专心听课。我上课时不时会看看林娜，她很美，走路时很美、专心听课时很美、吃饭时很美、生病时也很美。这种美不是一瞬过目后就会遗忘，就算是宽阔的空间，这种美可以细致地刺激你从眼球到大脑的每一根神经，仅此足以让一个男人毫无理由地去喜欢她。
即使很低调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也无法掩饰她美丽的光圈，林娜很快就成为了浑大一条托着晨辉的风景线。
人们说大学就像是小社会，的确如此，不过不是类同于那些学生会选手弱智般玩弄着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也不是学生聚餐倒酒端茶“主席”先来这种世俗套路。
楼俨整齐的大学校园里到处掺杂着与高中不同的社会缩影，对美丽的理解就是其中之一，在这里诱人的身姿和艳色的脸蛋同样象征着令人嫉妒的地位和与众不同的身份，可以轻松地获得金钱和英俊男人的倾慕之心。
参加院系活动、图书馆里、上课的路上，林娜的魅力远胜于那些注视者身边的女生。追求她的人通过老同学、老同学的朋友、院系的熟人、院系熟人的朋友要到林娜的电话和QQ。
因为形象出众，学院团委老师特意推荐林娜做校里迎新生晚会的主持人。晚会开始前，后台就挤满了围观林娜的男生。负责化妆的同学压力很大，左思右想最后只铺了一层淡淡的生活妆。
台上那个淡妆女主持几乎成了整场晚会的主题，她礼服遮露的性感的比例，和她上台步伐的轻盈稳重紧紧捏着台下每一个人的双眼，我身边的男生眼神痴迷在她拖地的裙沿下。直到散场，她的香味似乎还凝在空旷的体育场中。
呐喊声、尖叫声掀开了整个体育场，在座的大一新生，在之前大概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狂欢过吧。无知、胆怯、激动和忘乎所以存在于每一个人心里。这是我们在学校的第一次狂欢，在这个夜晚的体育场。
曾经或是之后你会见到很多优秀的学校，比较之下你就清楚你所就读的大学有多烂，但开学的这段时间，你总会被一些新奇的东西所吸引：寝室的生活、兄弟的醉酒、大学的老师、美丽的班花……即使最后你发现厌恶了，也开始习惯了，这就是所谓的大学生活吧。
在这个校园里，我们在追求什么？考研是追求么，可为什么考研？出国呢？像向阳那样考公务员呢？
我们从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可是此刻无论承认与否，我们必须得接受现实，收拾着将就而来的、勉强称为幸福的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