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诗诗要去做流产手术。为了向项目经理请假,她特地去人力资源部查询了公司的规定和《劳动法》的条款。拿着两大尚方宝剑,她才理直气壮地走进了项目经理的办公室。
见诗诗进来,项目经理扯开喉咙嚷起来:诗诗,你来得正好,秋季房交会的策划案出来没有?等下我要召集大家开会,你一定要把方案的初稿拿给我哦。
诗诗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把请假条递到了经理面前。经理瞥了一眼抬头的“请假条”三个字,立刻把五官扭成了一根天津大麻花。请假?整个节骨眼上你怎么能请假呢!
诗诗没好气地说,你老人家把请假条看完再说吧。
项目经理耐着性子看完她的请假条,金丝眼镜差点滑到了鼻子尖。他伸手扶住了眼镜,一连声地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怀上了呢?
诗诗也不开口,就等他签字。项目经理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勉强拿起了签字笔。经理躬着身子一边签字一边嘀咕,你们女人啊,就是事多,难怪这次秋季招聘,人力资源部提前打招呼,只招公的不招母的!
经理的话,让罗诗诗像吃了一只苍蝇那样恶心。她在心里暗暗骂道,我们女人事多?如果没有我们女人多的这些事,我看你这头公猪怎么降临人间?
和其他医院一样,华康医院的人流手术室叫作计划生育手术室。手术室的大门被漆成了粉红色,这个冷冰冰的地方多少有了一点柔和的色彩。
郑海涛在手术室门外等待着妻子。今天计生手术室的值班医生是李雪,一位经验丰富的副主任医师。平日里,海涛叫李雪为“雪姐姐”,两人的关系相处融洽。
李雪把海涛拉到一边,很认真地问:你们两口子考虑清楚了?诗诗年纪也不小了,这又是头胎,还是要慎重啊。
海涛在心里感叹,如果经济条件允许,我何尝不想要这个孩子呢?但是最后,海涛只是平静地说,我们考虑清楚了。这就是郑海涛,他从不肯轻易暴露自己的内心。
诗诗准时出现在了手术室的大门外。第一次做这种手术,诗诗内心忐忑。护士带着诗诗将手术前的各种检查和清洗程序依次走了一遍,诗诗内心的不适感在加剧。等到要进入手术室时,诗诗本能地抓住了海涛的手。天不怕地不怕的罗诗诗忽然像孩子般无助,她对丈夫怯怯地说,老公,我怕。
别怕、别怕。海涛一把搂住妻子,放心吧,人流是小手术,今天给你做手术的是雪姐姐,我们这里一等一的好医生,我会在外面等你的。
诗诗终于松开了丈夫的手,跟着护士进入了手术室。手术室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有着两个脚蹬的妇科手术床让诗诗联想到了渣滓洞里的刑具,放在盘子里的手术器械发着冷冰冰的光,诗诗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按照医生的要求,诗诗躺到了手术台上。分开的两条腿,被绑到了那两个脚蹬上,身体最隐秘的部门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暴露出来。诗诗觉得此时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她想起了小时候到村口看大人杀猪的情景。
护士开始给诗诗注射麻醉剂。护士说,你选择的是全身麻醉,等下你将在无痛的情况下,进行完整个手术。
诗诗的意识开始模糊,思维进入恍惚状态。朦胧中,她看到了一个小女孩从黑暗中走来。她梳着一个冲天辫,穿着一条自己儿童时期非常喜欢的白色蓬蓬裙。小女孩对她微笑,奶声奶气地叫她妈妈。然后,小女孩子一边向她护手一边说,妈妈,再见,下次再来找你玩哦……
一滴泪从诗诗的眼角滑落,她进入了麻醉状态。
此时的海涛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等待着。他的表情很平静,谁也看不出来,此时的他,正被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击中。他的妻子,正在手术里忍受痛苦,拿掉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作为丈夫的他,无力改变窘迫的现状、无力给予那个未曾谋面的生命一个体面、宽松的生存环境。
海涛痛苦地把脸埋在手掌里。他真想找一个地方,从所有人面前消失。
这一刻,他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他想到了她。他竟然在这样的时刻,想到了她!这么多年来,他拒绝想起她,努力清洗掉她在自己生命中留下的所有痕迹。他是如此憎恨她,憎恨到所有和她有关的一切,他都自动失忆。
但是现在,海涛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理解她了,那个在他生命中不辞而别、忽然消失的女人。当巨大的挫败与无助迎面袭来,我们拿什么去躲?不就是只能从所有人面前消失吗?
海涛的手心传来湿润的感觉。他抬起头,掌心里多了两滴温热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