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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年磨一剑 凭谁用

太白山北麓的汤峪口,有一道“神泉”。泉水自太白山岩缝中流出,因受火山岩浆热力的影响,水温烫人。汤峪口为山中一块谷地,两岸绿树青翠,百花艳丽,秀色可餐。这里泉眼众多,大者如拳,小者如珠,诸泉汇聚,溪泉上面云蒸雾腾,终日不绝。

在面南山坡上筑有一精致院落,三进居舍,足有二十余间。在这深山野林中有如此宅第已令人惊奇,而更令人瞠目的是那大门匾额,竟是当今圣上汉宣帝刘询御笔亲题“神泉居”三个赫然大字。想必这泉居主人定与当今皇上有甚瓜葛!

这“神泉居”的主人便是“重阳人”和他的夫人卞瑶珠。

三年前,“重阳人”与卞瑶珠将梁王墓中救活的少女带到了“神泉居”,经几日调养,已如常人。问及身世,不但这少女讲话艰难,且了解甚少。只知道她在宫中所生,母亲姓冯,三岁上,梁王死,母亲与她在夜中被人在床上捉起,丢入墓中,作了陪葬。那具老者僵尸,起先她并不认识。待六、七日后(墓内无法计时,这仅是“重阳人”根据少女叙述的估计),其余活葬人均死,唯独她与老者尚存。那老者说是与她有缘,便慢慢传授她一套内功心法。她起初还不会练,须得老者加以引导、辅佐。老者告诉她,这内功一旦练成,可如蛇虫入蛰一般,不吃不喝,长久昏睡,以延续生命。后来,她已稍稍懂事,才知老者是身毒国高人,名叫奢呼屠。他自西域云游中原,后入梁国,听说梁王宫中藏有《黄帝经》与《素女经》,是修身养性至宝,不禁见猎心喜,偷入宫中。书未找到,却遭受八大侍卫围攻。八大侍卫非死即伤,他也受了重伤,擒获后带上手拷脚镣,继后作了墓葬品。老者死前,将自己全部内力注入了她的身上,然后灯枯油干而亡······

虽然这少女记述不清,但“重阳人”与卞瑶珠已略知大概。不过就此管斑,也令他俩暗自吃惊不已。

这少女生于宫中,多半应是梁王的女儿;即非是梁王之女,怕也是梁王儿辈的女儿。因那时宫廷森严,即便皇室近亲的男子都不许住于宫掖的。“重阳人”虽是晚辈,也早听说梁王好色多淫,妻妾成群。待他死后,妻妾争权夺利,相互陷害,实属常事。一般无权无势,遭人嫉妒的嫔妃,便自然而然成了殉葬品。倘若这一推想成立,此女应当是“重阳人”祖辈之人,而其实际年龄怕也是七十余岁了。

“重阳人”是武学大家,所闻非浅。这少女看相貌不过十五六岁,七十年的生涯她等于只度过了十余年,真可说是人世间旷古奇事。过去他听说身毒国的瑜珈功,也即本国的龟息功,能将人埋地七、八日仍能无恙,那也只是所闻,未亲眼所见。现在看这少女所得功法,怕是比传闻更加奇妙。如此看来,这奢呼屠当是瑜珈功中的顶峰人物了。这样的人物见养生秘籍就想窃为己有,实在是自然的事,而为秘籍丧生,真正是可惜可叹的了。

“重阳人”自己姓刘但并不喜欢刘姓,得知少女母亲姓冯以后,便依母姓替她取了一个名字冯嫽,嫽者,美好也,这是对冯嫽见貌见性的写照。

在墓穴中为冯嫽输气时,已感到冯嫽全身经脉畅通无阻,但当时急于救人,未加细致考究。来“神泉居”再试,才彻底摸清楚,冯嫽周身十三道经脉,全然畅通无阻。

须知,一般的内家拳手,能打通任督两道主脉已属不易,当今一流的内家高手,也顶多只有八、九道经脉畅通。就是“重阳人”自己,不过打通了十一道,卞瑶珠较他还少了一道,这两人已是当世无敌人物。这冯嫽竟能全然打通,应当说百世奇遇。有此一点,内气就能随意奔流到任一部位。倘若再传于一些武功,怕当今之世再无对手了。

心念及此,“重阳人”对冯嫽说道:“你我相见,实属有缘。冯嫽,由我夫妻二人教你武功如何?”

冯嫽岂有不愿意的,她连忙跨前一步,就要下跪:“这是再好不过,徒儿拜见师父师母!”

“慢来慢来!”“重阳人”忙用双手来扶,两个衣袖鼓起一股强风,生生将冯嫽托了起来。

“我说的只是教你武功,并非要你正式拜师”

“这,这是何故?”

这是何故?小姑娘恁事不懂,这“重阳人”可是一清二楚的。他本是皇族,自是对宗室辈分严遵恪守。这小姑娘极可能是他祖母辈人物,他岂敢以师父自居?只是这话他说不出口。

所幸卞瑶珠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立即答道:“我夫妻二人都从未收过徒弟,也不想收徒。再说你的师父应当是奢呼屠,江湖门派甚严,一个弟子只能从师一人。我们只是指点你几手功夫,今后可平辈论交,你叫他为大哥,叫我为大姐,不必再行师徒大礼了。”

冯嫽虽是聪慧无比,但她的生活阅历还不过像一个稚幼女孩。经卞瑶珠一哄,从此就以大哥大姐相称了。

还是武帝刘彻时代,这太白山南北两侧,分别住着一位六通道长与五眼道长。这五眼为女,是卞瑶珠的师父。六通为男,是“重阳人”的授艺人。敢于以“五眼”、“六通”自诩的,决非寻常人物。因为“六通”除口、耳、鼻、眼、身外,还有“神通”一道,大约是今人所说的第六感觉吧。“五眼”则主要是指“天眼已开”。天眼位置在两额间印堂上,天眼一开,便能看到世间无形之物,直至过去未来。如今两人早已仙逝,“重阳人”与卞瑶珠既是他们的传人,其道行、武功可想而知了。

“重阳人”与卞瑶珠最初得以扬名江湖的是一套“无为剑法”。五眼与六通精通道教,道教以老庄学说为本。老子以“无”为道,庄子以“无为”为道,但无非无,有生于无。《齐物论》中云:“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无为剑法”据此而创。到了“重阳人”手上,已如行云流水,难寻斧凿印迹。

卞瑶珠将“无为剑法”传于冯嫽,“重阳人”又因人施教,传授她予“空明拳”、“无形刀”与“气指”。这是因为冯嫽内气充溢,只要达到气随意走,则成拳便为气拳,成掌便为气掌,成指便为气指。

那冯嫽出墓穴时若按十五岁计算,长了三年,已到一十八岁,青春年华,亭亭玉立。皆因她三岁后的经历是一片空白,上山以后除“重阳人”、卞瑶珠和一两个佣人外,仍不接触世事,所以心地单纯,无尘俗牵挂,有十分心思,便都用在习武学文中去。故而她的一年,能顶得上他人十年。如此三年,她的内外功夫,怕是能同“重阳人”与卞瑶珠比肩了。

这一日,卞瑶珠与冯嫽在一块平场上练剑。冯嫽只用了种“无为剑法”,卞瑶珠为了喂招,连换了三个门派的剑法来攻,一会儿是黄河屠龙帮的“屠龙剑法”,一会儿又是燕赵派的“荆轲剑法”,再后来则是姑苏一带的“子胥剑法”。那冯嫽将“无为剑法”展开,直如跃龙飞凤,矫夭万变。纵横交错的银光裹起她水红菱的袄裤在那里飞旋、腾跃,煞是好看。而卞瑶珠人虽中年,犹如处子。她穿着一身藕合式的彩裤,在走着外圆,边攻边行,脚步轻捷,变幻无方。遥遥看去,就像两团带彩的光球,在那里不停地旋动,倏分倏合。

就听得有人喊道:“好!好好!”两团剑光倏地收住。冯嫽举目望去,十余步远的场子边上立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这青年穿一身淡黄色的袍子,腰扎一条金丝缎带,头顶一顶小帽,负手站在那里看她们练剑。那喝彩声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冯嫽喊了声“你”,就把话儿煞住了。她倒不是被这青年潇洒英俊的风姿所吸引,而是一开始错把他当成了“重阳人”,又一看才分辨出他比“重阳人”年轻得多。正因为似是而非,才把她闹糊涂了。山上何来陌生人?

卞瑶珠却款步走上前去,敛衽说道:“皇上,是你来啦!”

“嗯,朕来看看夫人和先生。”

冯嫽大为奇怪,大姐说的是“皇上”,难道这人是当今皇帝?如是当今皇帝,大姐姐为什么不下跪?皇上对大姐姐的态度,怎么反有些客气和尊重?她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这两人,并听着他们的对话。

“皇上万金之躯,为何不带侍卫?”

“朕让卫士部留在山下了。先生和夫人身体好吧?”

“好好。唔,让我来引见一下,这位姑娘姓冯名嫽。冯妹妹,来见过圣上!”

冯嫽弃剑,走上去就准备叩首。那料被卞瑶珠一阻:“你我化外之人,不行跪礼也罢!”这个头竟未叩得下去。

冯嫽拾头看去,见皇上不解而已,倒未生气。

皇上说了声“抬过来”,便同二女向“神泉居”走去。

不一会,后面就出现四人,扛着两抬礼品,随在他们十余步以后。

“这位冯姑娘是······”皇上一双眼盯着冯嫽,随口问道。大约是冯嫽这明丽脱俗的风姿吸引了他。

“皇上,大约你见我不让她行礼,有所不解吧?关于她的身世,待会儿再禀告吧!”

“好的,好的。”

“重阳人”已知道皇上驾到,连忙走了出来,在门前迎接:“圣上驾到,有失远迎。”

“不敢,不敢,朕实来看望先生。”

“请进吧!”“重阳人”恭手相让。

原来,这是汉朝第八代皇帝汉宣帝,原名为刘病已,后更名为刘询的,实实在在是这“重阳人”刘进的亲生儿子。

当初,在武帝太子刘据的姬妾群中,有位鲁国美女史氏,封良娣,生子刘进,当时称“史皇孙”,也就是这个“重阳人”,刘进娶涿郡美女王翁须,生子刘病已。刘病已生下才数月,刘据、刘进被逼谋反。失败以后,刘据所有姬妾、两个儿子加一个女儿全部被杀,只有他们父子两人潜逃江湖。剩下的刘病已因是婴儿,未被杀害,但也收入了宗正府大牢。幸亏廷尉丙吉知道太子刘据冤枉,又哀怜刘病已身世悲惨,特别选择性情谨慎忠厚的女囚胡组、郭征卿哺育喂奶,才能保得一命。

刘病已在狱中得了重病,几次差点死掉。后到武帝驾崩,新帝刘弗陵八岁接位以后,丙吉才奏准新帝把刘病已弄出监狱,交由刘进的外婆、史良娣的母亲贞君抚养。后又娶了宗正府狱官许广汉的女儿为妻。

刘病已这个落泊王孙,从此依靠岳父许广汉跟外曾祖母史家才得以长大成人。他天资极高,好学不倦,又富于侠义精神。他到处游历,广交朋友,扩大了眼界,增进了见识。落难中他又遭受过种种屈辱,对世道的不平更有切身的感受。

昭帝刘弗陵死后,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迎立昌邑王刘贺为帝,刘贺荒淫无道,不久即废。霍光及张安世召集朝廷大臣商讨皇帝继位人选时,丙吉、杜延年等极力推举刘病已。结果,这个已卑微到几乎与一介平民相同的刘病已,突然一步登天,成了汉代的第十代皇帝,即汉宣帝。

就在刘病已当皇帝不久的一次深夜里,已同卞瑶珠结为夫妇,隐居于江湖的“重阳人”刘进,与夫人夜入皇宫,造访过他。当时他未知所以,后来经私下查访,才知这“重阳人”便是他生身的父亲。

然而,当年刘进是以金蝉脱壳的办法保住性命的,那个假刘进已被处死埋葬。虽然事情过去多年,皇帝也换了三个,但要让这个已被“处死”的刘进死而复生,认祖归宗,却是万难。其实刘进也不存此想,他见自己的儿子登了大位,当年的冤苦便觉已然报偿,而自己这些年来,倒认为还是在江湖上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不过,像今日见面,儿子不能称他为父亲,他得生分地叫儿子一声“皇上”,人在咫尺,宛若天涯,也是人世间的一桩憾事。

“重阳人”将皇上让进厅室,命佣人端来香茶。宣帝将两抬礼品赠与“重阳人”,一抬是宫廷糕点吃食,另一抬则是绸缎布匹。“重阳人”也就不客气地收了下来。

父子俩似有千言万语,相对之下,又觉得无话可说。此时卞瑶珠识趣,拉着冯嫽已回到卧室去了。

“看到先生身体强健,朕实在高兴之至。”

沉默片刻,还是皇帝先开了口。

“我也高兴得很,我与瑶珠行走江湖,听说了不少皇上廉政爱民的故事,知道你没有忘记过去的苦,是一个好皇帝,这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是的,朕一定要为父亲、祖父争一口气,努力当一个好皇帝。”

“唔,今后不必再送东西来,我与瑶珠自食其力,并不愁吃穿。并且,我们视祖茶淡饭如甘饴”

“也就是一点意思。”

“另外,你来一次两次已足,不必多来,须防谣琢可畏。”

“朕理会得。”

“重阳人”刘进心想,皇上到此,怕不仅是看望吧?该还有什么事儿

“是否还有为难的大事,朝臣们无法帮忙的?”

“嗯。”刘病已啜了口茶,然后说道:“太祖皇帝时下嫁给乌孙国的公东刘细君病故,乌孙国主岑聚又来人要求联姻。”

“我看这是好事。下嫁一公主,能使疆土平静许多年,百姓少受兵灾之苦。”

“是。经过廷议,大将军霍光、宰相蔡义等都赞成,并确定刘解忧为当朝公主”

“刘解忧”

“是楚王刘戊的孙女。”

“就是当年参与七国之乱而伏诛的那个刘戊?”

“对,刘解忧年届二九,已派人去楚国看过,的确品貌都好,是个上上之选。”

“那还有何困难?”

“刘解忧已经来到长安。不过,先生是知道的,乌孙国在西域诸国的西北面,距长安有数千里之遥,中间要穿过许多国家,历经千山万水,公主的嫁妆又是十分丰盛。”

“是啊,西域地域不宁,又有匈奴势力渗入,不少国家不但持观望态度,还有分庭抗礼之心。加上西域武林人士也在蠢蠢欲动”

“先生说得极是。如欲大批军队保护,不仅劳师伤财,还会引起西域各国恐惧,以为汉朝有并吞他们的野心,易给匈奴抓到口实。人数太少,恐路途会有闪失。如果有先生与夫人从中护持”

“我是不便出面的。你想过没有,不仅朝廷要派出护送使节,沿途还有封疆大员接送,我去露这个脸,万一被他们勘破行藏”

“朕是说暗中”

“也不妥,我连江湖纷争都已退出,一心隐居,何必再去凑这个热闹。不过,我已替你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是谁?”

“就是方才你看到过的冯嫽姑娘。”

“是她!?”

“方才瑶珠阻止她向你行礼,你大约有些奇怪吧?须知,她是和你太祖皇帝同辈的长辈。”

于是,刘进把冯嫽的来历和她上山以后的造就作了一番介绍。听得刘病已惊讶不已。

“竟有此等奇事?”

“是啊,论她的功底,并不亚于我,且她又是个女子,扮成刘解忧的侍女保护她,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唯有欠缺的,是她的江湖阅历,处世经验大为不足。”

“那”

“这用不着你操心,这一步棋,我已替你想好了。”

“请教先生。”

“你可知道光禄大夫膝下有一个儿子叫常天庆的?”

“朕不知道。”

“此子随其父行走西域,是个地道的西域通。他不仅读书万卷,文韬武略都皆精通。更为难得的是他幼年时曾得‘无名子’传授‘无相神功’,使他在武艺上也鹤立鸡群。这‘无名子’我曾见到过一次,他是和师父同辈的世外高人,名师出高徒。我想有此二人,足能将公主平安送达乌孙国了。”

刘病已站起身来,一拱手:“有先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实乃社稷大幸。”

“重阳人”也不客气,站起身来喊道:“月明,请冯姑娘。”

“重阳人”手下只有月明与风清二书童,方才奉茶的是其中之一。

不一会儿,冯嫽已来到,她问道:“大哥哥,你叫我?”

“嗯,冯嫽,你来太白山已有三年,功夫已学成了。也该趁着年轻,为朝廷建功立业,故而我把你交给圣上,你跟他下山去吧!”

冯嫽忽闪着大眼,先盯着“重阳人”,后又注目看了刘病已一阵,问道:“圣上?你就是当今住在长安城里的皇帝?”

“朕便是。”

“你怎么和大哥哥长得那么像?你是他兄弟,还是”

“都不是,他是肤的先生。”

“这就不好办了。”

“为何不好办?”

“你若是大哥的兄弟,年岁又比我大,我便也可以称你为大哥,要不是,我怎么叫你呢?”

刘病已微微一笑,不以为忤。

“重阳人”打断了她的话:“今后你可称他为皇上,圣上,或叫陛下。”

“哇,有那么多叫法,真是有趣得紧哩!不过,大哥哥,我在山上生活得挺好的,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呢?是我得罪了大哥哥还是大姐姐?”

“都不是。冯嫽,一个人长大了,总是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的,增长点见识,丰富点阅历。我派你下山去帮圣上完成一件大事。有空了,你还是可以回来看看我们。”

“不过,那皇宫里有什么可看,阴森森的,怪怕人的。”她有三岁时的印象。

“我并不是要你在皇宫里长住,主要还是要你到江湖上去走走。”

冯嫽似乎仍有顾虑:“大哥哥,你不是说过,江湖上虽然挺有意思,但坏人很多,风波险恶,不如住在山上清静无”

“哈哈,你是拿我的话来挤我了。那里自然风波险恶,可也有壮烈的业迹,仁义的侠举,也有许多好人。这些,你在山上啃书本是不甚了了的,必须亲自去看看方才知道。说不定去了以后,还不想回来了呢!”

“唔,既然你硬要我去,那我就去吧!”冯嫽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不过,大哥哥,我还要问你”她走到“重阳人”身旁,附身耳畔,用手一指刘病已:“这个皇上是不是好人?”

刘病已坐得既近,这话虽是悄声说的,也还是听得甚清楚。平时在皇宫中,有谁敢当着他的面问他是不是好人?好在今天是在这种场面中,又先知这冯嫽的确稚气未梅,天真无邪,因此故意装未听见,低下头来喝茶。

“他自然是好人了,不然我怎么会把你交给他?”

“他和那个梁王比呢?”

“这”“重阳人”有点为难了。他不是个一般的江湖人,可以评点历代帝王,只图快意。他是皇室子弟,要他批评叔祖辈的人物,实在是有些碍口。但他深知,这冯嫽对梁王是绝无好感的,而且她还像一个幼童,只把人分为好坏两种,万一说得不清楚,使她对皇上有了不好看法,怕很难再转过弯来。因此他只得直评:

“两人乃是云泥之别,梁王怎能与当今皇上相比!”

“那就成了。”冯嫽道:“今后你和大姐姐不在我身边,我有事便可问他,照他的话做了?”

“正是,皇上的意思也便是你大哥哥大姐姐的意思。”

冯嫽返身来到刘病已的身前,施礼道:“皇上,既然大哥哥这么说,你准是今好人。今后,冯嫽就听你的话,不懂的事情就要请教你了。”

“冯姑娘别客气,朕不会让你吃亏就是。”

“那咱俩说定了,我们击掌为凭,我跟你去!”她真地伸出巴掌来,和皇上击一掌。接着,她又想起了什么。“可是,可是呜呜呜!”冯嫽突然哭了起来,而且说掉泪就掉泪,泪水扑簌簌从她俏脸上滚了下来。

“冯姑娘,你”刘病已一时吃惊,不知所措。

“我舍不得大哥哥大姐姐!”她回身一扑,俯身于“重阳人”的肩头。

刘进眼圈发红,心里也被她哭得好难受,用手拍打着她的背,像拍着自己的女儿。

这时,卞瑶珠快步走了出来,将冯嫽接了过去:“妹妹,孩子长大了,都要离开父母的怀抱,何况大哥哥大姐姐呢?来,咱们到厨房去弄几个菜,请皇上在这里吃饭。”

刘病已道:“夫人不必麻烦,朕立即要走。”

“重阳人”站起身来:“那也好,请皇上先行一步,待瑶珠替冯嫽姑娘打点一下,随后追来。”

“是。”刘病已站起身来,还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那就请先生夫人多保重了。”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卞瑶珠携着冯嫽的手联袂走下山来。此时的冯嫽已被梳理打扮了一番,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绿色衣衫,背上斜背着一柄剑和一个包袱。两人施展轻功,一会儿已到了山下。

在山脚的一个稀疏的树林子里,拴着十余匹马,有一群人围坐在那里,似在吃着午饭。

卞瑶珠不便走近,怕与那些卫士、太监照面,便对冯嫽说道:“妹子,大姐姐便送到这里,你找皇上去吧!”

冯嫽呆了一呆,那卞瑶珠已掉转身来,施展轻功,往山上飞奔而去。

冯嫽在世上无一亲人,最亲近的便是这“重阳人”和卞瑶珠。一经离别,就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十分难受。但此刻毫无办法,只得低垂着头,没精打彩地向树林里走去。

冯嫽尚未接近林边,蓦然,从一棵树上轻飘飘落下一个人来。这人落到地上,一声轻喝:“喂,干什么的?”

以冯嫽如今的功力,即便落下一片树叶也会察觉。只因为心情不好,仿佛失聪了一般。这时见一人拦在她身前,也吓了一跳:“咦,你这人怎么狠巴巴的?我,我找皇上呀!”

要知那些近卫都是经验极丰富的人,皇上在一处休息,警戒便要放出二、三百步远,岂能随便接近。这侍卫怕惊动皇上,故而喝声低沉,不敢大声喧哗。

“找皇上?哪里有什么皇上?有凭证没有?”

此次皇上是微服出访,侍卫也都各穿便服,自不能透露皇上行迹,以防江湖中有图谋不轨的人。不过,这名侍卫还是不够老辣,先是否认有什么皇上在,又问别人要凭证,岂非等于又认可了?若是碰上老江湖,便难逃法耳,哪知这冯嫽连半个江湖人也算不上,自然听不出这内中的矛盾。

“凭证?什么凭证?”她一片茫然。

这回轮到那卫士诧异了,眼前这姑娘是何路数?怎么连凭证也不懂,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凭证,就是有谁给了你觐见文书,或是皇上亲赐你什么信物。”

“信物,什么信物?”

侍卫有些恼火了:“那就请姑娘识趣些走开,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

冯嫽不禁恼火,也有些委屈了:“你这位怎么这样说话?是大哥哥大姐姐让我来跟随皇上的呀!不然,我自己还不愿意呢!我问大哥哥,皇上是好人还是坏人”

“吠,不许胡言乱语!”

“是坏人我就不跟,是好人就跟,他说是好人,所以”

这不是反了?莫非碰上个傻丫头?侍卫解下腰间的九节金锏,在手中晃了一晃道:“还不快滚开,休怪我无礼了!”

一看对方想要动手的意思,冯嫽反倒开心地笑了。她学了武艺,除了与卞瑶珠喂招外,还没有和外人较量过。就像一个小孩,老想找人打打架,试试自己的本领,至于什么刀枪无情,压根儿也没想到过。

“这位大哥,我正想找你领教几招。不过,咱们说定了,要是我输了,我自然滚开,要是胜了,你带我去见皇上。”

侍卫一听得“正想找你领教几招”,已然断定这小姑娘是存心找茬来的了。他向姑娘身后望了一下,见她后面似无人接应,稍有点纳闷。不过此时已顾不得小鈷娘是否有后援了,他金锏一个斜指式,先当一枝判官笔,向姑娘胸膛扎来。

冯嫽也不管对方这是虚招还是实招,待到锏尖离身三寸,翻动左手就往外拨去。

只听得嗤的一声,掌沿还未碰上金锏,那掌风已将锏碱了开去一掌风如刀,正是一记“无形刀”。

这侍卫大吃了一惊,想不到眼前这小姑娘竟有如此怪异的本领。

但身为皇家卫士,与江湖绿林豪杰自是不同,绿林豪杰打不赢对方可以开溜。卫士则有保护皇上的重任,再打不过对方也得拼死硬挺,别无他途。

这卫士本来只是一记试探性虚招,随着锏被荡开,立即顺势划出一道锏影,从头顶猛砸下来。

他已顾不得怜香惜玉,这一招用了八成力道。

冯嫽一个旋身,躲过迎头砸落的金锏,右手掌迅即向对方的手腕砍去。

只听得叭搭一声,金铜已被砸落在地上。

侍卫握锏的右手腕已红起一道印痕,像被钝刀砍了一下。

“怎么样,你输了吧,快带我去见皇上。”

“谁答应带你去了?”这侍卫怒道:“孔大哥,寇大哥,你们快来,这里扎手”

他右手受了轻伤,兵器又没有了,依然不退,挥拳再上。

冯嫽大为奇怪:“喂,你这是拼命啊,刚才的话说了怎么不算,你输了就”

她不知那是她一厢情愿,对方可没有答应。

待她避了三招,有两条汉子同时跃到了她的身边。其中一人说道:“蔡老弟,你退下。”

受伤的卫士倒听话,立即停手站在一边。

这人又说:“你回去保护皇上吧!”

“是!”姓蔡的卫士拾起金锏,返回林子里去了。

来的这两个卫士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上。一个高大粗壮,足足要比冯嫽高出一头;另一个则略显瘦小,若是他挺直了身子,定然比冯嫽高,不过他总是驼着背,这就和冯嫽差不多高了。

两人都未携带兵刃,看来是属于艺高人胆大一类人物。

原来,在汉武帝时,武帝刘彻经常微服私访,为了不惊动他人,刘彻悄悄嘱咐亲信武士在宫殿门侧事先等待,一齐外出。这约会的武士自然本领是最高的了。他称他们为“期门武士”。武帝以后直到这代汉宣帝,“期门武士”的称号便保留了下来,不过含义略有变异。它已变为一种头衔,一种尊号。凡被授于“期门武士”的,就是侍卫的最高级别。他们若是和其他二、三等侍卫一齐外出执行护驾任务,便是当然的首领。

那个高个子卫士姓寇,叫寇景荣,那驼背武士叫孔布,都是被封为“期门武士”的。而那个放哨的蔡姓卫士只不过是个三等侍卫,自然是唯他二人命令是从。

“姑娘好身手,剑未出鞘,几招之内就打落蔡老弟的兵刃。不知姑娘师出何方高人?”说话的是寇景荣,他背负着双手,状似悠然。

“你是问我师父?我没有师父。我只有一个大哥哥,一个大姐姐,我本来要叫他们师父,可是他们不让我叫。另外我临分别时问他们,今后江湖上人问起我武功路数,我能不能讲他们的名字。大哥哥大姐姐说你最好别说。”

冯嫽毫无心计,讲的是大实话。可在寇景荣听来则是另一番感觉,因为世上总是有一种大勇若怯,大智若愚的相似性。冯嫽这段话,在寇、孔二人判断,无异是在故弄玄虚。

江湖与朝廷相若,假如对方的师父厉害,靠山难以得罪,便可放过一马。既然这姑娘不肯说出师承,怕是定有图谋,他俩有保护皇上的重任,那就说不得要难为难为这个小女子了。

“姑娘不吃敬酒,便得吃罚酒了,休怪我们逼出你的后台”

寇景荣已将两手放在前面,拳头一捏,“咯咯”阵乱响。他号称“开碑手”,外家功力已臻上乘。

冯嫽已看出对方是想动手,连忙摆手叫道:“哎,慢来,你想比试比试,姑娘我求之不得。只是你说喝酒是怎么回事?什么‘进酒’、‘发酒’?这里可一杯酒都没有呀!”

身为大内侍卫,怎能受得了这么冷讽热嘲,装聋卖傻。寇景荣踏一步上前,便想动手。

“寇老弟,还是让兄弟接她几招。”说话的是孔布。孔布向冯嫽一抱拳,扬声说道:“在下‘七禽手’孔布,先来领教姑娘几招。”

“怎么,又不喝酒了?也好,咱们比过了再喝。可可是,姑娘不会喝酒呀!”

冯嫽话音未落,孔布揉身已上。他双手俱张,一个“虎扑势”,扑向冯嫽。

所谓“七禽手”,乃是模仿七种野兽动作的一种武艺,蛇、鹤、虎、豹、龙、鹰、猴。七种野兽,七七四十九招。孔布第一招就是老虎扑食式,嘴里还带着吼声,实是威势慑人。

冯嫽可没见过这种打法。“哎哟!你这是什么招式,怪吓人的!”她双手抱头,双肘平行朝前,就向孔布的怀里撞去。

虽是误打误撞,冯嫽这记不知名的招式正是“虎扑式”的克星。

孔布两手俱张,中户变成了空门。冯嫽手护头顶,双肘成了前锋,手护肘攻,实在大具威力。孔布即使能抓住对方两肩,胸前的期门穴也必将被撞中。相较之下,怕是孔布吃的亏还要大些。这种蚀本的买卖,他哪里能干?

孔布立即变招。他双手变抓为拍,一搭冯嫽手腕,一个“猿翻式”,从冯嫽的头顶翻过,紧接着是一招“马蹄后踢”,向冯嫽的臀部踢去。

冯瞭看似无意,人前扑时双脚已起,正巧两脚对上了孔布两脚,就像双掌互拍一样,就听得啪啦双响,两人都向各自方向飞出。但因冯嫽本来就是前冲势,身子又轻灵,比较孔布,她多奔了几步才煞住身子。

“嗬,这位大哥功夫还不错,咱们再来!”

孔布实际出了三招,冯嫽还只是两招,虽然冯嫽多奔出几步,其实仍是平手。孔布见这小女子功夫怪异,看不出是什么路道,心中暗暗惊奇。

两人再度照面,孔布一个弓箭步,右拳“黑虎掏心”,打向冯嫽面门。这虽然是一个寻常招式,在孔布这样的高手使来,却是挟带着一股风声。

冯嫽一个急旋,闪过拳锋,挥掌向孔布右肩切去。

孔布急侧身,拳手上撩,左掌穿出,使的是一招“玉女投梭”。

冯嫽本可以使出“气指”,去点对方左掌的劳宫穴。可如果气指剌穿劳宫,对方一条胳膊就废,她既不想伤人,又见武心喜,想多打一会儿,于是她只化掌为指虚点了一下,立即闪开。

孔布可不知她是虚点,只觉得左掌心微凉,即刻惊而撤掌。抬拿一看,倒还无恙,心里才大定。

他再想上时,只见冯娘笑吟吟地站在那里,轻声曼语地说道:“这位孔大哥,方才这是虚点,倘若我这气指点实,你的劳宫穴便废了”。

“你,你会气指?”

他张大了嘴,犹自不信。

他听过“气指”一说,听说“气指”点时,指尖能射出一股锐风,锋利如箭,能够洞穿木石。他决不信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会有如此功力。

“你不相信是吧?”

她随手向一棵树的树杈点去,听得嗤的一声,那树枝应声折断。

“所以,你还是相信的好,你是打不过我的,还有这位大哥,你们一齐上吧,咱们还可以玩一玩。”

“不必了,你们不必对冯姑娘无礼,要说她的后台,就是朕!”

众人看去,不知皇上什么时候已立在一边,身旁还有几名侍卫与太监。

孔布是因为在场上激斗,寇景荣则是全神贯注观看,想看出冯嫽的招式来路,所以都未发现。

这一见,寇景荣与孔布立即上前,躬身行礼道:“惊动圣上,奴才”

“不必说了,蔡仪方才都与朕说了,你们都不是冯姑娘的对手。”

冯嫽见皇上现身,把小嘴撅了起来:“皇上,你坏死了,明知我要来,故意让他们来欺侮我。不来,不来!我要回去了!”

侍卫与太监听了,心中直打鼓:这女子怎么了,胆敢说“皇上坏死了”!要是龙颜一怒,还有你小命吗?但他们偷瞧之下,皇上非但毫无恼意,反而喜形于色。

“都怪朕没有向他们交待,另外,联也真想看一看你的武功。”

皇上是早来了。他在山上只看见她舞剑,虽有先生保荐,可听她谈吐又是个啥事不懂的小姑娘,让她承此大任实是放心不下。因此过来后让蔡仪等人不要吭声,他要看看这个冯嫽究竟有多少本事。

冯嫽依然面无喜色:“唔,我听大哥哥说你是好人,原来你坏肠子倒不少,想存心考较我。”

“不说了,不说了,朕从来没有向别人赔过礼,已经向你认错了,姑娘还不肯放过吗?”他笑嘻嘻地走过来。“来,你们不打不相识,朕来替你们引见一番。这位是‘期门武士’、开碑手寇景荣,这位是‘期门武士’、七禽手孔布”

“什么叫‘期门武士’?胸前可有个期门穴哩!”

寇景荣与孔布面有不悦,须知“期门武士”称谓尊荣,这姑娘乱说一气,把它同穴位相比,岂有此理!

他们自然料不到这姑娘对人身经络穴位是大大行家,其它世事则一概不通。

刘病已在流落江湖时也拜师学过武功,知道这期门六乃是在乳头直下二肋端,距正中线四寸的位置上。

“冯姑娘比喻得好,将宫殿比成人的胸膛,期门处就是他们守卫的位置,所以叫‘期门武士’。”刘病已不愧为聪明的皇帝,立时便帮姑娘找到了两者相关的根据。

“还有这位是三等武士蔡仪,这位是二等武士草俊”他指着身边两名武士作介绍。

“哎哟,太多就记不住了。”

“是,是,以后你们相处慢慢就认识了。”

众卫士与太监都大感奇怪,怎么皇上对这个小姑娘态度如此谦和,难道

“朕把这位姑娘介绍给你们,她姓冯名嫽,武功已得高人真传,只不过她从小隐居到现在,从未涉足人世与江湖,所以单纯得很,语言不周处,你们都别见怪。”

众人心想,怪道她甚事不懂,像个傻大姐,既然连你皇上也不怪,我们还怪什么?

“今后关于她的师承与家世,你们都不许过问,其实,你们要问她也不知道。”

众人虽都觉得大大的怪异,但是皇上金口一开,谁还敢多嘴?好在武士太监都有这方面的处事经验,宫廷内掖,秘闻甚多,还是少问少知为妙,不然惹个杀身横祸,大是不值。

“遵旨!”大伙异口同声地回答。

“姑娘,咱们回宫去吧!”刘病已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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