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是被渴醒的，她嘤咛一声双手无力的撑着沙发，半坐起，一席长发随意的散落在背后，她揉着酸疼的太阳穴，眼中迷离如雾。
这是哪儿？
她看着陌生的房间，脑子有短暂的眩晕，极其简单的居家客厅，白色的咖啡桌，白色的墙壁，天花板上攥了弧形的图腾，中央还吊着水晶珠帘的吊灯，鞋柜下摆放着拖鞋，她软若无骨的从沙发上起身，跌跌撞撞的勾起手臂去拿咖啡桌上的水杯，还没等她端起，就看见了墙角阴暗处的白薇。
她整个人抱成了一团，脚边是从窗户里折射而入的明媚阳光，柔顺的长发遮挡住了她的脸，她的手边是支离破碎的手机，苏木心头得咯一声，开口唤道：“白薇？”
白薇身体一颤，她更加用力的避开了地板上的光，将自己隐藏在墙角的暗处，仿佛在恐惧着什么。
苏木心头一紧，这样的白薇她从没见过，一把掀开了身上的单薄毛毯，赤着脚蹦下了沙发，她轻轻走到白薇的身边，半蹲在地上，走近了她才看清，白薇的脸色极差，苍白得近乎透明，乌青的唇瓣还有鲜红的齿印，她的瞳孔空洞得没有丝毫波澜，苏木皱着眉，看了看已经被砸坏的手机，轻拽着白薇的手腕，肌肤的触碰，那冰凉得不似正常人的体温，苏木心头冷嘶了一声，赶忙将白薇从地上强行拖了起来。
“你身上好凉！别坐在地上了，小心感冒！”大概是宿醉的原因，她的嗓音很是沙哑，喉咙像是被火灼烧过一般。
白薇一动也不动，任由苏木将她横抱在沙发上，她的身体冰冷且僵硬，脸上是面如死灰的生无可恋，看得苏木阵阵不安，她用杯子接了杯温水搁到白薇手心，体贴的问道：“沈朝辉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沈朝辉……
这个名字就像是开启魔盒的钥匙，白薇的五指一抖，玻璃杯悄无声息的从她的掌心落下，飞溅而出的水珠洒了一地，玻璃杯叮当的在地板上滚了几圈，她的唇瓣哆嗦着，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恐，“朝晖……朝晖……”她喃喃的唤着这个名字，一把推开了跟前挡着的苏木，跌跌撞撞的从沙发上站起，双腿已经发麻，她砰地一声摔倒在地上，跌入那滩水渍之中，整个人狼狈得不像话。
苏木心头一紧，赶紧将白薇扶起来，她却只是在苏木的怀里瑟瑟发抖，嘴里不断喃喃着沈朝辉的名字，这样的状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苏木轻手拍着她的背，用一副诱拐的语气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先冷静，慢慢说。”
白薇此时什么也听不到，她只知道有人告诉她，沈朝辉出车祸不治身亡，可是怎么可能呢！明明就在昨天晚上，他还那么精神的和她大吵了一架，明明就在昨天白天，他还告诉她，等到工作后，他们就去民政局！为什么只是一晚，他就不在了？
此时的白薇宛如一个提线木偶，双眼空洞得让人心头发沭，她下意识抓紧了苏木的外衫，无神的说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朝晖明明还好好的……他怎么可能会……死……”最后的音调已经低不可闻，可窜入苏木的耳中却宛如一声惊雷。
她呆呆的看着白薇，脑子根本反映不过来。
死，这种东西距离他们不是很远吗？为什么会突然从她的嘴里听到这个字啊？苏木只觉得头皮发麻，她看着已经神志不清的白薇，双手紧紧扣住她的肩头，迫近她那双无神的眸子，“你给我冷静！”一字一字皆是重音，她头一回用最强势的姿态对着白薇说话。
白薇整个人一颤，慌忙抬头，那些涣散且混沌的理智终于回笼，接近而来的，就是那足够将她淹没的事实，她的眼里不断有泪珠往外滚落，她死死的筛出苏木的手，尖锐的指甲陷入了她的皮肉，此时的白薇就像是溺水的人，而苏木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慢慢说。”苏木深深吸了口气，压住心中的慌乱与不安，此时此刻，她极力的想要了解究竟在她喝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竟能够让白薇说出死这个字。
白薇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说道：“警察……警察说朝晖出车祸了……然后他说……说……”说了什么？白薇拼了命的去想，可脑子根本就反映不过来，整个大脑就像是无数的苍蝇在嗡嗡的盘旋，她挥舞着手，嘴唇一张一合，可就是吐不出一个字，这样的状态，委实叫人不安，苏木情急之下，直接抬手一个手刀劈在了白薇的后颈。
她瞳孔一缩，身体软软的倒在了苏木的怀中。
苏木轻手轻脚的将白薇抱进卧室，体贴的为她压了压被子，然后才走到客厅捡起地上的手机，将电池装好，庆幸的是手机并没有摔坏，还能用。
她眉头紧皱成川，在通话记录里找到了最后一个电话，嘟嘟的拨了过去。
“喂？”一个陌生的男声从听筒里传出，电话那头还有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苏木紧紧抓着电话，咽了咽口水，“你好，请问您认识沈朝辉吗？”她的语调干巴巴的，然后她就听见了那人急不可耐的声音。
他说：“你就是沈朝辉的女朋友吧？我今天早上已经通知了你来医院认人，怎么现在还没有到？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这样延误，会拖延司法的程序的。”
苏木耳朵嗡嗡的，此时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想不起，就好似在做一场梦，可是却偏偏又那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她的眼眶始终干涩无泪，连灵魂都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正站在地上听着那警察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一半远离的肉体漂浮在半空。
良久，久到警察一通指责的话说完，两边诡异的沉默着，苏木才用舌尖舔了舔干涩得已经有了裂口的嘴唇，她的嗓子又干又涩，“请问，我应该去哪个医院？”
“第三人民医院，请你马上过来。”
“好的。”
挂上了电话，苏木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她完全不知道此刻自己该做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的脸苍白得像极了已经失去生命的死人，等到理智回笼，已经是二十分钟后的事了。
要去医院！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坚定，苏木连脸都没来得及洗，拿着手机提着手提包就往房外冲，在吱嘎吱嘎的楼梯上，她左脚被右脚一拌，整个人咕噜噜的顺着楼梯滚下，全身的骨头都仿佛被车碾过一样，手臂被碎石割出了血痕，她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在路口拦了辆出租车，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那是极度的恐惧与害怕。
“去……去第三人民医院。”
当黄色的出租车飞奔过市，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宛如一辆坦克横冲直闯，苏木紧紧的搂着自己的肩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那可悲的坚强。
“小姐医院到了。”司机将车妥妥的停在第三人民医院的正门口，看着一动也不动的苏木，提点了一句。
她整个人猛地一颤，这才颤着手拿出一张百元大钞，连零钱都忘了拿，就狂奔进了医院。
明明是绵绵的盛夏，可医院的走廊里却凉得让人发颤，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道充斥着口鼻，苏木一路上不知道撞倒了多少人，她气喘吁吁的跑到柜台，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麻……麻烦……沈朝辉……”
好在咨询台的护士早已被警察提点过，在听到沈朝辉的名字时，她脸上掠过一丝怜悯，指着走廊尽头的房间，对苏木说道：“警察在办公室，你直接敲门进去就行。”
苏木来不及说感激，踉跄着朝办公室跑了过去，她的脑子一片混沌，等到真的站在了办公室外，她满心的焦急似乎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剩下的唯有那急促而又沉重的心跳，她的手无力的抬起，然后又无力的垂下，紧紧只是开一扇门，就好似要用尽她一生的力气。
行人异样的阳光，她置若罔闻，深深的吸了口气，才轻轻的拧开了把手，那一刻，她一脚踏入了修罗地狱。
警察正详细询问着昨天的手术情况，听到开门声，他停了话转身去看，就看见了一脸煞白的苏木，她整个人失魂落魄的站在门口，隐隐可以看见她的四肢正颤抖着，即使是已经见多了生离死别的医生，此时也不免轻轻叹了口气。
“你就是沈朝辉的女朋友吧？”警察例行公事的询问道，苏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目光哀切的看着医生，仿佛在等待着判决的犯人，而他就是那法官，是生是死，只是他一句话。
医生从旋转椅子上起身，抱歉的朝苏木弯了弯腰，“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轰！
苏木只觉得头晕目眩，她整个人踉跄着退了半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嘴唇哆嗦着满目无神的看着跟前正九十度弯腰的医生。
“什么叫尽力了？”她轻飘飘的问着，那冷静的表象下，压制着的是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火山。
尽力了？尽力了是什么意思？她双目充火的瞪着医生，眼底有深深的祈求，哪怕到了此时此刻，她都还期待着这一切只是他们联手开的玩笑，或者今天只是愚人节。
“对不起，我们经过三个小时的抢救，却还是没有将病人的生命从死神手里夺回来，他在送到医院的途中，已经伤重不治身亡了。”医生冷冰冰的话，彻底粉碎了苏木心中那仅存的希望。
她揪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脸上的泪水不断的顺着鼻梁骨往下落，“哈……哈……”
“你先冷静，这已经是事实，我们谁都不想看见这样的事发生。”大概是看出此刻苏木的情绪不稳，警察赶忙开口说道。
生老病死，天灾人祸，这是不可避免的，可是被遗留在世上的人又该怎么办？
白薇要怎么办？她那么爱沈朝辉，她知道了这件事后，会不会发疯？会不会冲动？
苏木脑子乱得一团糟，她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沈朝辉，周周，白薇，他们三个人的面孔不断的在她的脑海里反复盘旋。
“我们已经逮捕了酒醉驾驶的司机，现在正准备起诉他。”警察怜悯的看着苏木，做他们这行的，每天都要见到这种天人永隔的事，除了深深的无奈和怜悯外，他已经不知道还能用怎么样的表情去安慰对方。
“酒驾的司机？”苏木瞳孔一缩，脸上的泪水不减，可那嘴角缓缓勾起的，分明是冰冷的弧度，“他现在在哪里？”
警察摇了摇头，“抱歉，以你现在这种状态，我想并不适合去见肇事者。”他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苏木脸上的戾气，以及那想要撕裂对方的杀意，他不能在明知对方情绪可能失控的情形下，还让她去见肇事者，这是他作为警察的职业操守。
“凭什么不让我见？你害怕我会杀了他？”苏木咬牙切齿的问道，不可否认，她是真的想要将那个醉酒驾驶的司机剁成肉酱，因为她完全不敢去想，当白薇清醒之后，要怎样面对没有了沈朝辉的世界！一想到，刚才那般失态的白薇，她的心就揪揪的疼，恨不得将这罪魁祸首的脑子给拧下来。
“你先冷静，我们会在适当的时机，安排你们见肇事者，可是，绝对不是现在！”警察铿锵有力的说着，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在这件事上退让半步，作为一个执法者，他绝对不能拿公众的性命做赌注。
苏木猛地闭眼，压制住心中翻滚不息的愤怒，她颤抖的抬起手盖住整张脸，那被深深掩盖住的脸颊上，是扭曲到极致的恨。
“那我现在能去看他吗？”她的声音仿佛从云端飘落下来一样，那么冷，那么轻。
“可以。”警察点了点头，他怕的只是苏木的情绪会失控。
苏木痴痴的笑了一声，将手移开，她的脸上是谁都看不懂的复杂，或者说平静？
“那么，麻烦你带路了。”
当来到成列尸体的房间，一股冷气从走廊尽头窜了过来，明明是六月的盛夏，却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错觉，苏木紧紧拽住衣领，跟着警察的步子往验尸房走，福尔马林的味道越来越浓，从第二层一路往下，顺着石梯扶着冰凉的墙壁，她低喘口气问道：“还有多久？”
警察特镇定的回了一句：“马上就到了。”
苏木觉得自己好像是到了恐怖片里的场景，灰砖白瓦，眼睛所能看见的，只有白得苍凉的墙，头顶上的灯光洒在她的脸上，带着透明且虚弱的光晕，她微微眯起眼，从旋转楼梯上一路往下，直到过了一条幽静的走廊，她看见警察的步子停了，他停在了一间紧闭的房间门口，“就在这里。”
仿佛是害怕苏木的情绪会失控一般，他回过头，特紧张的看了看苏木，见她情绪并没有过多的复杂，才轻轻松了口气，“沈朝辉就在里面。”他指了指房间，朝苏木说道。
“恩，我知道了。”苏木不知道自己该用怎么样的表情进去，只是单单的站在门口，胸膛就充斥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以及害怕。
他们还那么年轻，死这个字，离他们还那么远，可现在她却要去看她的朋友，苏木握住冰凉的手把，手腕往下一拧，咔擦一声，门应声而开。
“你等一下。”正当苏木准备进去时，警察拦住了她，“我联系过沈朝辉的父母，也联系过他的朋友，你是第一个到达医院的人，我希望你能够做好表率，我们没有能力改变什么，但是起码我们可以坚强的接受。”
说到底，他怕的也只是苏木会情绪失控，她冷哼一声，径直推开警察进了停尸房，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的刺鼻味道，她呆呆的站在门口，看着铝合金做的病床上，用白布遮挡住的人，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感觉，就好似整个世界唯有苏木一个人还活着，静止的空气里回荡着让人窒息的寂静。
她静静的站在门口，看着这幽静的房间，白布盖住的是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尸体，活着的人，只有她和警察，那刺鼻的皮肤腐烂的味道，夹杂着福尔马林，传入她的口鼻，让人想要作呕，她深深吸了口气，或许她还庆幸着，来到这里的人是她，而不是白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