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木桶倒在地上,一辆推车散落几处:车板、车椽、轮彀,一个轮子半压在车板下面,另一个轮子滚得老远,还有两根木棒,似乎是断成两截的车轴。远处回廊上零星站着几个人,都捂着鼻子望向这边。
一个紧握双拳绷直身体的少年站在那里,低头盯着这一地的脏污凌乱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若愚心中不由一叹:怎么又是何二娃啊!
第一次见到到他,他吊着一口气被木先生带回来;第二次见到他,他前一刻被赶走,后一刻为自己挡针差点死掉。没想到这次又是在这样的场景下遇见,看着他呆呆站在那里丝毫不觉恶臭,若愚心里不禁涌起一丝同情,这何二娃也太倒霉了。
(若愚:作者你妹!到底谁有光环啊?何二娃又是身世可怜,又是卷入争斗,又是得遇高人,又是忍辱负重要逆袭的节奏,特么怎么比我还像主角?)
同情归同情,若愚却开不了口打招呼,因为实在是太臭了!
他环顾四周,屋顶上根本无处可避,心下不禁后悔。自从若羚那天来了之后,每天那丫头都会跑来游说他,他也借机套话。昨天他突发奇想想下来看看,美其名曰接接地气。若羚拗不过,今早偷偷把他带下来,依他所求把他放在了这地暖殿的大殿顶上就听课去了,现在可好,他只能等若羚课后来接他。他简直被自己蠢哭了,且不说这臭气,万一下雨了自己不是只能蹲在上面淋雨么?
(大喵:你是主角,你牛X!你站那么高,信不信喵的让雷劈你丫?)
真是说什么应什么,怕什么来什么。刚刚还日光和煦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就阴沉下来,一滴雨打在若愚的眼皮上。
“%#&*!”若愚抬头看看天色,捏着鼻子骂一声。
几个人脚下飞快地走了过来,是龙啸带着清查回来了,走在最前面的人神色颇为不耐。这人若愚不认识,若拙却是见过的,只见他对来人僵硬一礼,口里道:“傲天清查。”
正是在绝凡居发现若拙佩戴天青色流苏,把他罚来清扫离尘轩的清查傲天。
傲天不理会若拙,蹙着英武的剑眉,瞟了一眼满地的狼藉,同来的几人除了龙啸都以袖掩面,他只是嫌恶地转向一旁,牙关紧咬,从没动的嘴唇里挤出来几个字:“怎么还没收拾?”
龙啸狠狠剜了若拙一眼,微微弓着腰向傲天道:“这何二太过猖狂,不服管教!我刚才说您一会儿要过来,叫他打扫干净,您看看他,完全不把我,不把清查您,不把咱们天宗派的规矩放在眼里。他以为他是自在仙长带回来的,心比天高呐。傲天清查,我实在是管教不了这人,你看这新车,才给他没多久……”
傲天抬手止住龙啸,依然唇齿不动地道:“不必多言,我这就向若谷仙长禀告。”说完拔腿就走,似乎一秒都不想再呆下去。
若愚在上面也是看住了,刚才他虽然睡意朦胧,却是听得清楚,龙啸走之前明明说的是让何二娃在这儿等着,转头见傲天不悦就把事情都推往何二娃身上去。若愚心下一面替何二娃不平,一面也觉得何二娃着实憨倔没眼色,上司都说要去请人来处置你了,你还不赶快毁灭犯罪现场给自己留一点回转余地,反而原封不动地奉上满地粪汤,存心给领导们添堵么?
“傲天清查!”若拙乍然大吼一声。这一声平地吼差点吓得若愚没从上面滚下来。远处本来陆续离开的看热闹的弟子们又望了过来。离他最近的龙啸虎躯一颤,已经走出几步的傲天也定住了身形。
“我是被人陷害的!”若拙道,言语笃定,面色愤懑。
“你小子空口白牙胡说什么,谁吃饱了陷害你,陷害你有什么好处?”龙啸立马吼住若拙,罚来清扫离尘轩的弟子都不好相与,欺负新人也是常事,将活儿都推给新人做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他心知这何二干活到这会儿肯定是替人代工,没想到这小子人傻胆大,青天白日的要是被他嚷出来就不好看了,少不得又得破费破费堵上傲天那张嘴。他一时肉痛起来,暗悔不该因他弄坏车,见他好欺就撒气太过,找来了这几位大爷。
若拙见傲天站住,立马弯腰捡起一节木棒举起,道:“是有人在车轴上做了手脚。”
雨点稀疏地打下来,空气中的恶臭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容忍了,傲天侧转身,瞟向一脸惶怒的龙啸,口里却向若拙问道:“何二,你有什么证据说是别人做了手脚?若是凭空捏造,罪加一等。到时候我可不能保证你还能继续留在这探月峰上。”
“清查……”
龙啸出声想阻止傲天继续盘查此事,但一接到傲天那警告的目光,他就喏喏地闭上了嘴。他感觉这何二说的很可能是真的,如果被傲天逮住了他纵使手下这样整治新人,要想封住傲天的口就难了。龙啸心里恨得牙痒痒:让我查出来这是谁玩的恶心把戏非揭了他一层皮不可!
若拙举着半截车轴小心地绕开地上的脏污,走近傲天一些,将车轴的断口展示给他们:“清查你看,这车轴明显是被人事先锯断的,这里的断面十分平整,而边缘却有锯毛的痕迹。而这一块,”若拙指指断口上方,又指向最下面,指腹在那里摩挲两下道:“这里略微毛糙,颜色比上面新一点,这才是刚刚断掉的地方。这样锯了车轴的车,如果不载重物,平时没有异常,但是一旦负重,很快就会断裂,车轴一断,重压之下车就会散架。这明显就是有人蓄意设计。”
这一番说辞条理清晰十分通畅,若愚在上面听得连连点头,对何二娃的印象大为改观。这小子也不是看上去那么傻,难道刚刚他不清理地上的脏水是为了不破坏现场?
若愚笑笑,何二娃毛还没长齐呢懂什么叫现场吗?
他也不想想,自己现在也才八岁而已,牙都还没长齐呢。
傲天脸上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神色,不过他并没有急于说什么。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车轴的断面,果真如若拙所说一般。
傲天背负双手,揶揄地睨了龙啸一眼。龙啸乖觉地微微弯腰,快步走至傲天身旁,凑上轻声道:“清查,借一步说话。”
傲天和龙啸背着众人朝外走开几步,也看不清他俩动作,不知嘀咕了些什么。
若愚却在殿顶上听得一清二楚,龙啸请傲天将事情交给他私下处理,承诺今年收的粮食额外向傲天的父亲追加一成,傲天十分满意,向龙啸许诺将给父亲修书说明情况,年底派出军队驻卫龙啸家族的产业,以防游兵劫掠。
要打仗了?若愚一惊!他不知道现在澶洲灵气渐衰,夏秋短暂冬季漫长,物产断缺,诸国战乱已久。他去过的迷鲸城是月国的最南边,临近海边,鱼盐富饶,战火未及,但郑都尉的军队今年入城驻防,其实暗示祸乱将近。
从龙啸和傲天的对话中,若愚察觉到这些学道弟子的身份似乎并不那么简单,他们拜入天清派真的只是为了修仙吗?未及深想,他注意到了其他人的神情,下面站着的几人,包括何二娃在内,似是并没有听到傲天和龙啸的对话。
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若愚顿觉荒谬,然而转念一想,他站在地暖殿大殿最高的重顶上,离他们极远,人耳不可能听得如此清楚,而若是响亮到连他都听得见,何二娃他们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他忽而想到,那臭味也是如此。傲天他们站得近,虽然表情嫌恶却还能忍受,而他离得虽远,却被熏得感觉跟掉进茅坑里似的,这……?
一惊之下,才被若愚意识到变得极度灵敏的感官们,仿佛都争着给主人邀功一般卖力工作起来。
一时间,山间的虫鸣、求偶的鸟语、云气变化的形状、风掠过山林每一棵树的摇曳声都可闻可见,清晰如临。一丝硕大的雨滴从他眼前缓缓划落,若愚在它晶莹的表面上看见了自己扭曲变形的脸。不断有新的声音传来,范围在扩大,距离越来越远……一对男女在绝凡居内的私语……备膳房不小心摔碎了碗碟……宁生阁伤者的呻吟……明止居弟子睡过头的呼噜……谛听司里老师正在讲课:“澶洲至西有海,其色百里不同,千里迥异……谁在那儿?”老师骤然警觉,象吼雷轰道:“何方妖孽,胆敢窥伺天清派?!”
声如罄槌,直击心神!
若愚一个倒仰,恍然醒来,只觉双耳中刺痛非常,一阵疲累袭来。何方妖孽?他好像是听到了谛听司在上课。
被老师察觉了,这是反噬么?若愚赶紧揉搓揉搓耳朵,心中惊疑不定:我没掉万丈悬崖,没遇世外高人,没得绝世功法,没尝奇花异草,怎么变成这样了?
澶洲至西有海,其色百里不同,千里迥异,名为什光。什光海三面毗接藏水国西边沙漠,为藏水国内海。色泽变幻多彩,但常人难以行至,无缘得观。远航船员中流传,时有船员途经什光海,迷恋景致一去不返。事已久远不可考,但现今航船皆改远道绕行,再无人得见此惑人美景。
——《澶洲地理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