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回想着傻姑娘可能会去的地方,却无力地发现,其实在一起这么久,美其名曰喜欢她,却连她爱到哪里玩都不清楚。人是多么自以为是的生物,本以为放低姿态来找回她,可是命运连挽回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予。
他默默回想着与楚云落在一起的细节,忽然听见杨晴急急忙忙地说:“约个地反复见面我和你细说。”
他答应下来,结果正巧在路上碰见。英文看见他的车就拼命挥手。他停在路边打开门让英格兰丽奥上来,俏丽的小姑娘满脸通红,气喘吁吁说:“有同学说看到她今天往新高速的方向走了,她去哪里从来都会跟我打声招呼的……新路还没通,我们……我们去找王成远,让他带我们一起去玩过的地方挨个找。”
他默默地开车,却悲哀地察觉到,其实,在所谓的他占主导的交往过程中,他竟然还不如别人的男朋友了解她。
曾经去过的酒吧,在这一个晚上被柯衬千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他拉着杨晴,把他们一起吃过的胡同,小吃部,泡过的桌游吧,游戏厅,甚至麦当劳和书店都找遍了,一直折腾到大天亮。那个口口声声说下午回寝室睡觉吃饭的傻妞,仿佛从人间蒸发了。
杨晴抱住王成远失声痛哭,柯衬千嘴唇发白,手指颤抖。他靠在车上稳了稳心神,说:“杨晴,还有……成远,我先送你们回去,说不定她只是一晚上出去疯,你回去以后她已经在了……我在楼下等你,如果没有,我们去报警。”
杨晴边哭边点头。
当然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脸色苍白的一干人等,做了公安局第一群报到的人。
柯衬千走出公安局的大门,什么话都不讲,坐在门口抽烟。不断有行人路过,甚至有记者认出他来,掏出照相机要拍照。杨晴的暴脾气上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人打散,回来拉着柯衬千的袖子:“柯总,我们走吧。再去找找……说不定,她是在哪里喝醉了。”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说:“楚云落有没有说过,她昨天要去见什么人?”
杨晴带着哭音:“没有啊,我们说好一起去吃海底捞的。谁知道我等到她八点不见人,我才慌了。哎呀对了,你们公司门口卖水果的,说见到她跟一个女的说了一会儿话,才往那边走。”
柯衬千猛地抬头:“一个女的……”
他飞起身来,从台阶上跳下,发动汽车,绝尘而去。
王成远头痛地看着杨晴:“他去哪了?”
杨晴第一次眼神飘渺,苦笑了下说:“他们,总有他们自己的故事和故事里的人。我们再去找找吧……”
在春天真正繁华到极致将要离去的时候,我终于慢慢地恢复了精气神。欧阳夕安在这一段时间里,除了照顾我,与我结成了无坚不摧的友好同盟。
歌定镇上的人都很友好,听说才新捡了一个姑娘回家,不仅没像小说里一样一下子涨起闲言碎语,大家第一反应竟然都是过来——看,热,闹。我像大熊猫一样,躺在那里被浏览观赏了一通又一通。
我渐渐恢复了气力,可以下床,散步,甚至帮欧阳夕安洗衣服——因为从小到大身为米虫的我,除了住校的时候学会了洗两件衣服,真的什么家务都不会了。欧阳夕安的性格大大咧咧,跟杨晴很像,但唯有能干这一点,一万个杨晴也比不上她。女红、下厨、裁衣,甚至烹茶,个子不高清秀漂亮的欧阳夕安,样样都做的漂亮。
我流着哈喇子,坐在欧阳夕安旁边傻兮兮地看她绣手帕,不时发出两声惊叹:“哇靠,这简直就是标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啊!拿到市面上得赚多少!”
她斜了我一眼:“你啊,满脑子都是赚钱,怎么跟我哥一样一样的。”
欧阳夕安的爹,是歌定镇的老书记;在这个伟大的领袖首先提出了“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伟大政策的年代,欧阳夕安家里,也属于那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原本,老书记在职就有威信,有口碑,欧阳夕安的哥哥才新又从小生了一副聪明脑袋,能干又肯干,在两委会帮忙的时候,就很能吃苦,见缝插针,又哄哄着欧阳夕安的娘亲,借着歌定镇的好风水养花种草,把日子过得精精致致,红红火火。
其实我倒觉得,这孩子傻得很,每次在我和他妹面前说话,就颠三倒四,被欧阳夕安的小嘴说的一张俊脸青青白白。我从小就梦想着有个哥哥,有时候看到他们兄妹二人相亲相爱的,真的说不出的羡慕。
欧阳夕安边绣花,边斜眼看着我一身打扮,抿着嘴乐。我自己低头打量一下我的打扮,无奈得很。好吧,我终于成功入乡随俗,脱掉了自己穿来的不伦不类的风衣和T恤,换上了欧阳夕安的衣服。如果说小花衬衫还有点流行风范的话,卡其色的布裤子和花布鞋,我已经不想说些什么了。
欧阳夕安说:“你头发长了,我帮你挽起来吧。天气不错,待会我们出去散散心。”
我眼睛倏然就亮了。
说着,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找出来一两根漂亮的头绳,麻利地帮我挽头发。瀑布一样披散的长发,细碎而微长的刘海,在她的巧手之下,不一会变成了整洁利落的发髻,额头和耳边的碎发不见了,整个人显得精神了不少。
欧阳夕安开心地望着自己的成果,大呼小叫:“天哪,小树,你真是怎么弄怎么好看。哇……好漂亮的朱砂痣!”她忍不住向我的眉角摸过来,我哭笑不得地把她的手挡回去,说:“得了,咱能出去了吧。快走!”
来到这儿十多天,我终于获得允许可以出去走走了。
我在三十年后的秋天来过歌定镇,却没有看过它春天的风光。
其实说起来,这个时间——应该快要到夏天了吧。
欧阳夕安拉着我的手,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子,巷子们幽深曲折,回环往复,像迷宫一样绕绕回回。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古色古香的巷群,丝毫没有经过现代工业的污染,一切都保留着最原始的模样,很像戴望舒笔下那“悠长悠长的雨巷”,想到这里,我扑哧一声乐了。欧阳夕安斜眼看我:“乐啥,傻样。”
“欧阳夕安,你家有没有油纸伞啊!?”
“干嘛?”
“等下雨的时候,你撑一个在这里走上两圈,肯定能碰上一个多情才子痴情郎。”
欧阳夕安一手推了我脑袋一把:“你满脑子都在琢磨些啥东西,人家大良哥有文化,人就变得正经文雅,你肚子里像有点墨水,全变成了鬼心眼。”
我嘿嘿笑。
绕过最后一条小巷,一条笔直的路横亘在面前。路边郁郁葱葱栽满了我不认识的树,在这个终将进入盛夏的季节,焕发着最葱茏的色彩,生机勃勃,活泼丰满。
我浑身一紧,因为穿过这条路,不远处是一片宁静的沙滩,亦是,我前世今生都念念不忘无法逃离的——歌定湖。
那一次命中注定的旅行,那一场恩恩怨怨的开端,这里终归变成了一切的开始和结局。可我,多么不希望这里是我的结局,我不希望自己在白发苍苍的时候,瑟缩在这个世界的一角,看向三十年后的自己,傻傻地乐着向命运的万劫不复狂奔不止,却无力也无能阻止。
这样悲剧和凉薄的轮回,我承受不起。
我牵着身旁女孩的手,轻轻地,安静地走向那片湖。
一声清亮的哨声传来,我忽然惊醒,看到一群孩子乱哄哄地在湖边奔跑着,个个眼神晶亮笑容灿烂,为首的正是那个那天和我讲话的小男孩。他们衣衫穿戴都很土气,大多数人都挽着裤脚,是江南水乡的小孩子常有的打扮,然而脸上无拘无束的神情,是我在二十一世纪的街头,在孩子们的脸上不曾看到过的。
我站在那里嘿嘿傻乐,男孩只傻呼呼地往前冲,却没发现前面有个傻女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扎在了我身上……
随着一高一低两声惨叫,后面的一伙孩子围了上来,把男孩围在中间,转成了一个圆圈,笑着跳着:“哟哟,小霸王输了!俘虏,俘虏,俘虏!”
男孩愤怒地看着他的同伙们纷纷散去,站在旁边看他被“敌人们”侮辱,小脸憋得通红,一头扎在地上的沙土里,撅着屁股学鸵鸟。我揉着胸口挣扎着坐起来,看着男孩的囧样哈哈大笑。
终于,孩子们散去了,男孩愤愤不平地坐起身来,怒视着我:“你!每次见到你准没好事!”
欧阳夕安也嘎嘎笑了:“穆琥,愿赌服输啊,倒怪上你小树姐姐了!”
穆琥生气地看着欧阳夕安:“你还好意思说来,今天要不是你领着她,你肯定也和他们一起笑话我!你经常那么做……”
欧阳夕安讪讪地笑,无视我满头的黑线。
我慈爱地摸摸穆琥的头,谆谆教导:“琥子啊,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应该这么说哦,本来呢你就不开心,这时候呢,你就看着姐姐,看着看着,你就觉得刚才的不开心都不算什么了,因为你已经绝望了……”
欧阳夕安哈哈大笑,穆琥疑惑地摸摸脑袋:“什么是绝望啊!”
我继续微笑着摸他虎虎的小脑袋,没有接话。多好的年纪,还不知道失望和绝望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