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早赶路,天还是黑蒙蒙的。
驼队在沙海上颠荡着,向着越来越缥渺的目的地驶去。
昨天巴特尔恳求郭卫东说:“郭班副!求你一件事,能不能弯一弯,我想找一处地方!”
“老巴!任务没有完成,再在外面耽搁可不好欧!”
“我知道!不过那地方非去不可。”
“为什么?”
“因为那里是我祖先的坟地!”巴特尔十分虔诚地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双妃坟?”郭卫东猛丁想起那晚听到的这个名字。
巴特尔不隐瞒:“是的!是双妃坟!”
郭卫东撇了下嘴说:“巴特尔你可是贫下中牧,要听毛主席的话,破四旧了,什么双飞坟,四爬坟,都是四旧!青山处处埋忠骨,不!不对!人死了要火化,那才是最卫生的。”
巴特尔说:“郭班副!你爷爷还在吗?”
“你问这什么意思?”
“随便问问!”
“在!”
“曾爷爷呢?”
“早到了土耳其(土里去)了!”
“那是不是破四旧,回去挖出来抛尸扬骨?”
“你你······你这是什么话?他们是贫下中农!”
巴特尔笑笑说:“贫下中牧的祖先和贫下中农是不是该一样?”
郭卫东一时语塞,但他不想认输,把枪往胸前一带说:“反正执行任务的计划中没有这一条。”
请示不欢而终。
巴特尔不再说下去了,赵翔鹤发现他狡黯的目光惊鸿般一瞥,随之又变得那么滞涩,这一闪使得赵翔鹤心中划过了一道光芒巴特尔有文章,他不像是一般的牧民。但是再细细打量,看到的却是一个依然故我的巴特尔,那双穿着大铲鞋的脚不停地在骆驼肚子上磕动,嘴角那根旱烟管依然不紧不慢地冒着烟圈儿,目光滞涩地看着远方。一副老牧民的打扮,与众没有什么不同。
驼队沉默了下来,惟有驼铃仍在不倦地叮咚。
沙漠是另一种海洋,坐在沙漠之舟上前后左右放眼望,无边无际的沙浪扑面而来,顿时觉得处于狂涛之中。
晨曦中,茫茫沙海托起了这小小的船队。
走了两个时辰了,太阳刚刚从东边沙梁上爬上来,好辉煌的沙海之晨。
太阳初出,光芒是杏红色的,铺在金色的沙海上,沙涛、沙浪如同沸腾的钢水,不过茫茫瀚海还没有来得及翻滚喷火的热浪,如同炉门刚刚打开,火龙还没有窜出来,钢花尚未飞溅,因此热浪还没有逼人。
这一片由造物主创造的洪荒漠原,此刻,显得十分宁静,人置身于这金碧辉煌之中,有说不出的庄严感。
十分明显,在“请求”得不到同意以后,巴特尔按自己的意志在办事,在赶路。
巴特尔要把驼队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双妃坟又是个什么去处?
驼队行进着,巴特尔微闭着眼,听着驼铃叮咚,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驰骋。
郭卫东无聊地拨弄着那架半导体收音机,搜寻着播音员的声音。七时正是新闻联播的时分,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这沙海中竟寻找不到一个清晰的电台信号,只有一种十分强大的干扰。
赵翔鹤猜想这一带地下大约有十分高品位的磁铁矿,他不愿言语,他解开领扣,想往憋闷的胸口透一丝风,然而,沙海上连半丝风也没有,四周是那么宁静,除了驼掌踢动沙子的沙沙声,再就是自己的喘息声了。
“巴特尔!”赵翔鹤招呼头驼上的老向导。
“嗯!”巴特尔睁开眼回望,“什么事?”
“讲讲古怎么样?”他希望这样来消磨时辰,磨短路程。
“讲什么呢?讲我们老祖宗?”
“哎!老巴!不要讲四旧啊!”郭卫东一只耳朵贴在收音机上,一只耳朵居然还听见了他们二人的谈话。
赵翔鹤嗫嚅了几下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不过他还是在心中对自己讲:
不要祖宗,哪来后人呢······
人生徘徊于三个世界之间,一个过去,一个未来,一个现在,就像地球徘徊于太阳月亮之间。月亮是昨天,阿波罗是明天,我们知道昨天的愚昧越少,就更多地陷于愚昧之中,因而也就无法昭示子孙,如同太阳和月亮之间少了地球一样,就不会有月亮的圆缺。岁月之河滚滚流去,旧的浮沫泯灭,新的希望浮现,人生的春花是从年代的浪花中飞溅出来的,上下起伏的世纪充满了知识,也充满了教训。
巴特尔说:“郭班副你来讲讲四新怎么样?”
这无疑是将了一军,郭卫东只明白破四旧,那就是将过去的一切破坏掉。过去的时限是很分明的,那便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以前的一切都是属于四旧范畴。至于一九四九年以前出生的人,包拮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算,他是很会辩证的,人有新旧思想之分,旧思想属于四旧,经过改造的思想便不再属于四旧。思想那玩意儿是活的流动的,而旧时代创造的一切物质是死的,不可再改变,旧的书不用说,旧的字画也如此,旧的亭台楼阁、寺庙道观,旧的电影,旧的戏剧曲艺······四新,有哪些?红卫兵大串联、大字报、大辩论、语录板、忠字舞、最新最高指示、天天读、早请示、晚汇报······
“讲就讲!”郭卫东真的津津有味地讲起立四新来。
“你们见过最大走资派刘少奇吗?嘿!我们串联到北京,正赶上北京的造反派战友成立‘揪刘火线指挥部’揪斗刘少奇,乖乖,中南海外头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战斗队,把中南海围得跟铁桶似的,刘少奇和一大帮走资派都藏在里面哪里还跑得掉?二十万人,一次大战役,你们说厉害不厉害,八月五日是毛主席发表《炮打司令部》大字报一周年,中南海的造反派在里头批斗刘少奇和他的老婆;还有二号三号走资派和他们的老婆。我是造反派选派的代表,允许进去取经。真他妈的过瘾,那么个大人物,要论过去,照俺爷爷的说法是天子,也他妈跟个小鸡似的。嗨!两只手往后一别,就得弯腰,差一点没给他们戴十八斤重的高帽子。那一回我们可真长了见识,到外交部斗陈毅,批陈联络站就扎在外交部大门外,革命领导干部支持我们说:‘小将们,你们的大方向是正确的,我代表毛主席支持你们!’八月五日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万人批斗大会;八月十九日批斗谭震林,嘿!有个部长可真敢来真格的,跑上台啪啪两巴掌,接着上去人架了黑老谭一个喷气式,打倒在地又踏上了两只脚,真他妈带劲······”
郭卫东喋喋不休地说着,巴特尔无动于衷仿佛听的是天方夜谭,革命、建国、建设、大革命与荒漠之域的拉骆驼老人无缘。他只认土匪、商人、大军、同志。然而,赵翔鹤却听来心惊肉跳。因为自从成了右派分子以后,每次运动都有他的份。总会有人来训一顿话,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在那个边远的小小的塔米亚尔气象站,他是唯一的一个改正右派,也是唯一的一名阶级敌人,所以每一道最新指示发表,阶级斗争就升级一步,坐喷气式、戴高帽都是这个新兵郭卫东从内地带来的,塔米亚尔气象站长原本对阶级敌人恨不起来,差点也成包庇阶级敌人的走资派。
从祖国心脏传出来的一件件激动人心的消息,同样使边缘小站的人们热血沸腾,没有街可游,就游沙山,游沙山时没有锣就用破脸盆,没有材料扎三尺的高帽,便用纸箱代替,示众牌必不可少,站上记录天气的二十斤重的黑板便是代用品。正是这个满嘴喷着唾沫星子的年轻人弹动了塔米亚尔气象站人们的兴奋阈阀,一根根颤动得呜呜作响的神经。而对赵翔鹤来说每一天都是受难日。
赵翔鹤感觉到是自己在遭受着揪刘斗陈的痛楚······他尽力不去想那些不忍卒睹的事。
他想象着自己能够飘浮起来脱离尘俗······
沙源上有什么东西在扑闪,那是沙蛇在捕捉沙蜥······那群塔克拉野羊不知上哪里去了,在寂寞的沙海行舟,真希望有更多的伴侣,哪怕是条沙蜥,或者沙蛇。沙蛇是残忍的,又很坚毅,可以半个月不喝水,伏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待沙蜥,大约沙蜥的血便是最上等的解渴饮料······他感觉身子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拖着他往沙丘下滑······天哪!沙蛇!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沙蛇,如同船舰上的缆绳······紧紧地、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子······一群狼,那群亚细亚狼,那群呲牙嗥叫的狼······
他惊叫着,一侧身跌下了驼背。
巴特尔听见了他的尖叫声,紧抽了头驼几鞭掉头赶过来。巴特尔扶起了赵翔鹤,问道:“怎么啦?”
赵翔鹤醒过来了,噢!不知什么时候,身上背的那水壶甩到身后去了,带子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忆起那惊恐骇人的梦,一头狼,对!正是那跛足苏丹,趁他不备之机悄然无声地跟了上来,两爪搭在他的肩上,他正奇怪,沙漠旷野之中哪来行人,还开这样的玩笑,回过头去,只见一张血盆大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管。于是,群狼扑了上来,撕咬他的躯体,那尖利的牙齿猛噬着,令他痛不可当,撕裂的喉管冒着血浆,气嗓丝丝地冒着泡沫,绝望中他苦苦挣扎,直到跌下骆驼,直到巴特尔听见了那尖声的喊叫······
赵翔鹤依然惊悸不安,扼喉管的经历是有过的,当右派,劳改······然而,被咬断喉管却令人心惊,他认为是个十分不好的兆头,预示着什么。
人说梦是一种预兆,这种兆头有时是很灵验的,《周公解梦图》曾经是算卦先生挣钱的秘诀,而这种不知起自何时的梦解在民间是很有市场的。
“日月出家道昌,日月落奴其主。”
“天公使晴大吉祥,阴雨晦晴主凶事。”
“猫捕鼠者主得财,犬咬主人失财凶。”
······
没有论说狼咬人是凶是吉,无论如何赵翔鹤不把它当作吉兆。
一一向宿命奋争也许可以警示自己的人生,如果从宿命而沉沦,那么宿命几乎就是导向地狱的捷径。
其实,生活的狂潮巳经得到了新的潮汛,北京,世界革命中心的司令部里,伟大的舵手发出了一个又一个主宰人类命运的偈言,不需要你梦到,便会有鲜明的征兆。
他没有半导体收音机,因为他是苏修特务嫌疑犯(当初是以反苏罪名被打为右派的),他懂俄语,而塔米亚尔气象站离北方那个修正主义又是那么近,拨开收音机就可以听到“和平进步广播电台”的呼号,更不用说吉尔吉斯、图瓦等地方广播了。
不过同草木也有它独特的触角一般,他感触到了塔米亚尔气象站里的气氛,感觉到了领导的刀剑一般的目光,感觉到了蕴含在天罡中的滚滚寒云。
命运的马车面临的很可能是又一个高坎。颠簸、摇摆、撞击直至倾覆······ .
郭卫东依然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眼前滔滔沙浪在他心目中无疑是同天安门前人海旗浪一样壮丽辉煌。
攀上一道沙梁,又攀上一道沙梁,一座比一座高,前面一座足有七八十米,巴特尔领着驼队攀上去,天哪!眼前出现的是什么样奇异的景色:脚前是一片湖泊还是一片海洋?竟有那么多波浪,那是无数凝固了的波浪,犹如当初宇宙尘埃凝聚时把沙浪摧起,又戛然凝刹、固化,造就了这一片凝固的瀚海。这茫茫一片沙海又仿佛是在退潮时被烈焰快速蒸发干的,一弯弯新月形的沙浪向着同一个方向排列后退,不过那是静止的、灼热的,也是空寂、玄妙的,一片死神寝殿的肃穆······
巴特尔看见了这沙海奇观却有说不出的兴奋,他牵着骆驼,迈动那双蒙古靴,高唱着歌,横越过去。
他究竟要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