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面的另一个传奇人物张要发,此人有五个女儿,一个儿子。石油没来之前,家里情况不好,一直受老丈人的气,去了老丈人家里面,也得不到好脸色。
丈人丈母娘一幅当初怎么瞎了眼把女儿给了你这个破落户。要说下苦种地,张要发绝对是一个好下苦人,种庄稼是一把好手,整个庄子里面他要是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可是种庄稼往往赚不了钱,庄稼汉和老实人是挂钩的,地就那么多,粮食也就那么个价,一年累死累活也就那么一点钱,何况自己家里面人也多,除了吃穿,余不下几个钱。
石油来了以后,一切都变了,他也开始偷原油。买了一个三轮,一次装四五十袋子原油,从井场动身,一直把油拉到甘肃那边,交给一个收油的据点。
这些人会用原油制作土炼油,土炼油可以给铲车加,但是一般的车不能加,杂质太大。就这样,张要发慢慢的赚了很多钱,于是去丈人家里面也有了底气了,有时候喝醉了还要耍酒疯。
以前丈人丈母娘还敢骂张要发,现在不敢了,因为张要发有钱了,张要发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张要发了。在陕北,你要想得到别人的尊重,要么有钱,要么有权,两件有一样就够了。张要发有钱了,丈人丈母娘就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了。
好像在张要发发家致富以后,他的身份已经开始了转变,张要发变成了丈人,而原来的丈人变成了女婿。就像范进,没中举之前,老丈人屠夫可以骂他破落户,中举之后就不敢了,连咽口水都要小心翼翼。
一次偷油的时候,刚下了雨没几天,黄土路上到处是泥坑,在上山的时候,三轮打滑开始后退,张要发的老婆下去推的时候,被顶在了墙上,当场死亡。
从那以后,张要发就不偷油了,五个女儿一个接着一个出嫁,每出嫁一个,他就痛哭一次。他是有钱了,可是老婆不在了,女儿们一出嫁,儿子一上学,他就一个人在家,有时候也从家里面来街上转一圈。
张要发和我家是亲戚,论辈分还是我爷爷辈,我母亲问他:“别人都在县城买地方了,你什么时候买?”他说:“没钱。”我母亲说:“你看你说出来有人信不?”他又说:“唉,娃娃,不怕和你说,钱是个啥?我买了地方也是一个人住,家里还是一个人住,还不如住在家里面。”
后来一个街坊的儿子结婚的时候,我去参加婚礼,街上的老住户在席上说话,他们说,我听。
一位说:“咱们一块儿的老住户现在没有几家了,可能也就只有咱们几家了,已经不是原来的街了。”
有人回到:“你也快搬了吧?”
他说:“要看儿子准备在哪儿住了,年轻人,想在农村住的没几个。再说我也不准备搬了,老家我已经修了地方了,老了我就住老家,不出去了。”
回到:“你家的地方也修的好着了,住在家里面也清静。”
喝了一会儿酒,酒精上头。他又说:“咱们原来一块儿来供孩子念书的几家,现在也都好着了,进城的进城,没进城的也离进城不远了,看看后来搬来的那些,就是那些偷油的,现在一家不如一家,好好的一个街道,****妈的,现在被这些驴日的弄成啥脏地方了,原来供孩子念书是为了出人才,现在出他妈个笔。”
又对我说:“娃,叔话糙理不糙,你能听进去听,听不进去就当屁放了。你以后能不回来尽量不要回来了,这地方没发展了,只会越来越乱,让你爸给你把房子买在大地方吧。”
我长大的两个地方,一个在山上,地已经被外公要回去了,现在拔一株草都要和人商量一下。
另一个在街上,现在已经被那些暴发户彻底搞乱了,醉汉满街,今天不打明天吵。恶狗遍地,屎尿到处都是,这里也已经不是那个我可以和同学尽情玩耍,上山砍树,下水抓鱼,夏天玩水,冬天玩冰,累了席地而坐,缓过来了继续打闹的那个地方了。
这两个地方,我都回不去了。
故乡是你在伤心的时候唯一一个可以让你笑出声来的地方。但是我回不去了,只能在想象中来弥补自己故乡的样貌。
工作后的第一年,中秋节我是一个人度过的,看着同事们开心的谈论怎么去回家过中秋节,我真是满心羡慕。可是我却回不去,只能一个人在房子里面读着余光中的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小时候读着这首诗的时候,没有什么感觉。可是那天不一样了,也许是我的神经太过于脆弱,也许我本来就是一个易动情的人,八月十五那天,我又一次读着这首诗,潸然泪下,作者的无奈与写不出来的感情,我能清楚的感受到。
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独在异地,除了感叹,又能做些什么?
有时候我想,纵使八月十五让我回到家,又能怎样?也许不过是多加几道菜,也许不过是多见几个笑容。或者我并不是真的想回去,而是想结束一次这种孤单的感觉。
后来张要发从乡领导手里面承包了一个炮场,专门开采石头。一次上工期间,对雷管的火线,雷管不爆炸,有人说:“我上去看看,可能线没接好。”有两个人说,我也去。那三人刚走到跟前,雷管爆炸了,一个被石片削下了脑袋,两个成了碎肉,到处都是。家人来的时候,随身带着塑料袋,满满捡起几大袋子,不知道这肉到底是谁的,囫囵吞枣的埋了。
张要发坐了牢,坐监前,和乡领导有过一番谈话。两年后,经过那位乡领导打点,张要发出来了,听说这次坐牢得了许多的封口费,家境更好了,只不过从此开始做恶梦。总是忘不了那缺了脑袋的半截身子,那可是和他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朋友,伙伴。
妹妹出嫁的第一年,过年的时候,家里面只有我,我父亲,我母亲。三个人围着坐在桌子上,桌子上也只有四个凉菜。那是我们过的最为清冷的一个年。
以往过年的时候家里只有四个人,但是也比这热闹很多。吃饭的时候,妹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没有一点淑女的样子,我就会喊她:“饭还塞不住你的嘴?”妹妹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妹妹又说话了,我也再次重复一遍这句话。
这样过了两三次,父亲也开始说话了,将我不要管,管好自己。母亲也说话了:“你一个大男人咋长了一张碎嘴?”意思就是嫌我管的太宽。
一场年夜饭就在我和妹妹的吵吵闹闹中结束了,年夜饭吃过,就是看烟花。
我家隔壁也是一个开门市的,他家开门市的历史比我家悠久,但是门市里面来买货的人没有我家的多。
初三的时候,那时候偷原油正好是最为火热的时候,我第一次回家进门的时候,看见我家的铁门槛发亮。过了一段时间又回家的时候,发现我家的铁门槛已经破了。门槛是空心的,露出来两个小洞,就像是我童年的时候,经常看到的父亲破了洞的鞋一样。
我看到门槛破洞的时候,我笑着和父亲要长生活费,父亲不给,说:“娃娃不知道大人的死活,你知道咱家现在欠人多少钱?”于是父亲就和我从张三算到李四,从李四算到王五,一算,有十二万多。
在得知我家欠了这么多钱的时候,我不敢胡乱花钱了。但是父亲确实给我长了生活费。只是我都攒着,攒着,一直攒了很久,就像是我的压岁钱。
小时候,亲戚来我家给我的压岁钱,我就一直攒着,一方面是舍不得花,另一方面还是没有地方可以花。那时候,要去买一颗糖还要去对面的庄子里面,走路可能要好几个小时。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不花钱,把钱攒着,外婆就会夸我,说我长大以后一定有出息。
我喜欢外婆夸我,外婆夸我以后我就会觉得天不一样了,地也不一样了,人也不一样了,树上的鸟儿也不一样了,它们的叫声仿佛不只是为了与同伴之间传递信息,而是在回答我外婆:“你说的对,你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