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董无佘捏死爬在身上的虫子,扔了出去,纪言恰巧留心,竟见这只虫子是白蚁,便觉得这白蚁或许可以利用,琢磨许久,终于想出个逃跑的主意。虽说董无佘和于冒的办法简便许多,但纪言与他们素未平生,不敢将性命交到他二人手里,表面答应下来也只是为暗度陈仓。
白蚁以木材为食物,虽一两只微不足道,但成百上千的话要咬断一根木椽也不算什么。自然,白蚁不会听从纪言的指挥,只是白蚁虽以木材为食,却更喜爱甜食,因此纪言跟董无佘要的蜜糖饼只是为把白蚁引来。至于那两捆稻草也并非觉得牢底太硌,要睡舒服些,而是为遮掩住白蚁行踪。
那天夜里纪言用蜜糖饼把白蚁群引来,便选了根略细的木缘抹上些蜜糖引白蚁啃咬,到了黎明又脱下里衣将绝大部分的白蚁裹住,藏在稻草下,留待天黑再用。如此两日,那根木缘的底部其实已经断了。
纪言并没有立时逃走,因为纵然能逃出木牢,但无法从军营走出却不遇上巡逻的兵卒。他心里犹豫不决,也思或可尝试董无佘、于冒的方法,但今夜拿到所谓的绝息丹后,就完全放弃了这念头。因为,有几只白蚁爬到他握过绝息丹的手上登时便死了,显然表明绝息丹是剧毒。
留下等着董无佘和于冒摆布绝无生机,已经十分清楚,于是到二更时分,纪言佯装吞下绝息丹在地上抽搐,等董无佘走后,便小心翼翼的推开那根木缘逃出木牢。而留下那个稻草人,也是怕于冒当时发现异常,过来追赶他。
逃出木牢后,纪言先至营口,但那里戒备森严、不时又有巡逻兵卒经过,根本无隙可乘,于是便重新折回大营。该如何逃脱,他一时束手无策,但心想着若如此在大营四处乱走终究还是会被发现,应先找个地方藏身躲过今夜再说,这军营里有十一二万人他混迹在其中,暂时应该安全。
“军营营帐都是固定兵卒住宿,肯定混不进去;粮仓、马槽这些地方向来戒备森严,也不成,到底往哪里藏?到底哪里才即安全别人又想不到?”
纪言躲在一处营帐下反复思量,想了小半个时辰都没有想出能够稳妥藏身的地方,只是觉得有一处勉强可以,而那个所在也他是最不想去的,就是安置重伤兵的那些营帐。安置重伤兵的营帐,里面的人自各个行伍,进去自然不会被认出来,可里面都是断手缺脚、甚至耳朵鼻子都被削下来的人,想来都令人觉得害怕。
此时别无他法,纪言便小心的躲避开营中巡逻兵卒,找到安置重伤兵的那些营房,拣了个味道略微好闻的营帐进去。这个营帐还有两个空床位,他到靠里面那个躺下,长长喘了口气,略微放松了这几天来一直紧绷着的心弦。
“差一点就死了!这老鸨养的死胖子竟然想害我,真是个头顶发绿的癞王八,一辈子也不能举起来。”纪言其实不明白“老鸨养的”、“癞王八”、“举不起来”是什么意思,只是在稽和军中常听见老兵这么骂的,觉得应该是很恶毒的。
纪言跋涉如此远路,本是想在军营中混口饭吃,却被当成细作,不由得觉着自己倒霉,骂完董无佘,也低声自骂了一句:“我真是个往乌龟窝跑的笨蛋虾,送命给王八儿子了!”他自骂这句显然也是把董无佘连带上了。
躺有一盏茶功夫,依旧没有听到外面有什么大的动静,纪言又放心不少,只是仍不大敢睡,想保持一点警觉。约是到三更时分,他委实困的不行,又想这么长时间都不见军营有所变故,恐怕是董无佘未把他逃跑的事禀报上去,今夜应该是无事,因此才慢慢的合上重若千钧的眼皮。
也不知是何时,纪言正睡的迷迷糊糊,忽然觉着有东西在脸上爬动,也不知道是梦是真,并没有过多在意,便在脸上拂了一把,继续睡下。之后,这一觉便平平静静,再没有任何波澜。
等第二天醒来,天光已经亮的刺眼,纪言揉了几下眼睛,还未及彻底睁开,就忽然从床上跳起,站在床上警惕的向四周望了望,然后捂着眼睛垂头丧气的坐了下来。这地方显然不是昨晚他待的那个营帐,没有伤兵,没有药草味,甚至没有一个人。不拘是怎么被弄到这里,他都感觉现在完全落在对方手中,这种感觉很令他很是气馁。
“小兄弟,你醒了?”片刻后,董无佘端着一碗小米粥走了进来。
“死胖子还挺得意的,昨晚又在别人身上捞到好处了?你又装什么算,想怎么害我?”纪言见董无佘今日竟换了一副模样,脸上已无市侩之气,而眉梢似有喜色,不知居心如何,但认定绝无好意。
“小兄弟,这几日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别装模作样,到底想怎么害我?”纪言打量着董无佘,露出质疑表情,“没看出来你这死胖子挺聪明,这么快就能抓到我。”
“这是大将军英明,与我无干。大将军还等着见你,我给你准备了一件衣服,你赶快去洗把脸换上,随我去见大将军。”董无佘将小米粥放下,“放心,大将军明察秋毫,如果你不是细作,他会放了你。”
“见就见,反正我落到你手里也是死。嗯,你到底是怎么这么快找到我的。”
“行军打仗所用水源多在河流湖泊中取,因为不知道到底能否安全饮用,所以会找些东西检验,我军所用的东西是雪鼠。雪鼠视力全盲,但嗅觉异常灵敏,水中若有一丁点毒质它都能嗅出来。另外,雪鼠很喜欢蜂蜜。小兄弟天资聪颖,应该已经明白了。”
“你们拿雪鼠嗅过我的衣服,我衣服上有蜜糖点心的味道,它寻味找到了我。我说呢,睡觉时候感觉有东西在脸上爬,早知道应把它踩死了!”
中午,纪言随董无佘随到了王黎大帐。大将军营帐纪言是第一次进,见里面刀剑森然、兵卒肃穆,自然有些害怕,与王黎见礼之后,便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害怕打仗么?”王黎先开了口,语气温和,并不像威风八面的大将军。
“害怕!”
“哈哈,我也害怕。”
没想到一位战无不胜的将军竟会说害怕打仗,纪言心里惊疑,不自觉的偷偷抬眼去看王黎,只见他中等身材,年纪只在三十五岁上下,身上虽没有过多沙场血腥之气,但面部线条刚毅,目光带着摄人神魄的自信,温和笑容中也有一股威严。
“难以置信么?并没人愿意打仗,打仗会使无数的性命死在沙场、无数的百姓家破人亡、无数你这样的孩童忍饥受冻、无家可归。我也不是刽子手,不愿意让更多的性命丢在我手上,只是……哎,或许你还不懂。”王黎自笑了笑,语气略有些无奈,又道;“不提这倒霉的打仗事,来说说你这小孩子。”
“回禀大将军,小人名叫纪言,黎国兹仓郡成陶乡老枣树村人氏。父亲是赵仓将军账下步卒,六年前在安陶之战中战死,母亲……母亲吴氏是伤心过度病逝的。我自己是十二岁时候进入稽和将军的军队,充作火头军,后又加入步卒,因为王留之战稽和将军兵败,我逃了出来,我不是细作!”
“我相信。”王黎停顿了片刻,“识字么?”
大将军一言,其重千钧,“我相信”这几个字已是为纪言洗去细作罪名。纪言何曾想会如此简单,大将军又会如此平近,因而心中涌起一股温热,咬着嘴唇呆愣半晌,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是眼眶已觉得有些潮湿,似有眼泪泛动。
“识字么?”
“认识一些,是我母亲教的。”纵使心中略有恍然,纪言在王黎面前也不敢失了军营礼仪,忙拭去眼泪,恭敬答话,“外公是乡里的先生,因此母亲也读过书,便教了一些给我,希望我将来也像外公一样当个教习先生。”
“你的外公还在么?”
“也已经去世了!因为我无家可归,所以从战场上逃下来以后才跑到大将军这里,我只是想在军营里还能有口饭吃。”
“是个可怜的孩子。”王黎扶案起身,细细的打量了纪言一番,“确实受了不少苦,这样你留在我的营帐前做过持剑护卫吧,虽然辛苦些,但却不用再上战场。对了,你是怎么从木牢中逃出来的。”
“多谢大将军!”纪言谢恩以后,又将怎么逃出木牢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白蚁?此地虽已经接近河西,但大营驻扎之地四面开阔,干燥异常,却不适合白蚁生存。”王黎凝眉深思,手不自觉的拿起桌案的镇纸银狮反复摩挲,半晌叫了两名亲兵上前耳语了几句,道:“你二人秘密查探,不可声张。”
“得令!”
王黎又对纪言道:“今日我有些军务要处理,你先下去,其余诸事自会有人给你安排。”
“多谢大将军!小人告退。”
纪言走后有一炷香时间,那两位亲兵便匆匆回来了,只是面色不安,虽已跪拜下去,却都不愿意先开口说话,只以眼神相互交流着,显示带回的并非什么好消息。
“说!”王黎脸上已起怒容。
“回禀大将军,属下已经探查清楚,可……攻城的云梯、投射车及攻城大木半数以上已经被白蚁蛀空,能用的所剩无几。”亲兵低下头,神色十分惭愧,“属下办事不利,未能查清白蚁来源,而且那些白蚁基本也都已经死了。”
“我并没有让你们去查白蚁来源!不要对他人提及此事。”王黎将手上镇纸银狮放下,回首看着背后悬挂的地图,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你以为毁了这些攻城器械,我就拿不下留仓关了,枉你跟我这么多年。哎,可惜,为提防着你,我是一刻也不能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