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须中年人瘫软在地上,一足已经被斩去,血液汩汩流出,沿着地面流淌了纪言脚下。
薄暮里,血腥气逐渐漫开,纪言握着尚在淌血的虎齿骨剑临风而立,发丝微微扬起,那张清瘦而苍白的脸庞似挂寒霜,那双眼睛里闪动不可逼视的厉芒,似被定格下来,给在场所有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那少年,那句悲华昭灭,那血腥气泛动的一幕,许多天后甬城群豪还在议论着。
但是,当日在场的贺十三记住的却是那柄虎齿骨剑。那柄骨剑看起来十分熟悉,好像是用他师傅何成海的玄虎剑齿制成,回去仔细琢磨,越想越觉得相似,几乎有八九成把握能够确定就是玄虎的剑齿,因此不由暗中盯上了纪言。
贺十三所想倒是不差,纪言的骨剑,的确是他师傅何成海的玄虎剑齿制成。这何成海有玄虎、白蟒二兽,白蟒随身不离,玄虎却是时常放归到山林之中,因在前往甬城路上有些耽搁,便先将玄虎放到无章山上,预定于甬城汇合。哪想玄虎却误入无名小山,被白狼一爪斩杀,剑齿被纪言制成了骨剑,虎肉被烹制成了吃食。
这一节纪言自然不知,几日间就是山洞熟悉步武七重的境界,并修养身体。
小胖子血脉受为蒙妖兽怨念影响,伤势恢复得很快,没四五日就有了精神。这日早晨,他坐在大树的树杈上,晃着双腿看纪言练剑,神情颇为悠闲,看到剑气纵横、光影纷飞时,拍手赞道:“妙!妙!真是妙的一塌糊涂!”
“恐怕在谢青航面前仍旧不堪一击。”
一道恢弘剑气斩下,贯如长虹,斩到块丈余高的岩石,“嘭”的一声火星四溅、乱石崩碎,整块岩石轰隆隆地坍塌下来。纪言撤剑站定,长长地呼出口浊气,道:“你说谢青航将其父及叔父都赶出谢家,还杀了自己四叔,那梁姑娘呢?”
“梁姑娘没什么事,就是有了这档子事,她家人里怕再惹出祸端,不再让她出门了。”
“梁家只是书香门第,哪里能染什么江湖血腥,只是她没事就好。”
“不对!被关在屋子里很无聊的,就像笼子里的鸟,想要飞不飞出去。我想,是鸟总要飞在林间,是云总要飘在天上,是个活生生的人就要到处看看这大千红尘,梁姑娘是这样跟我说的。”小胖子望着天空,呵呵笑着,“我也想变成鸟,飞在天上。不过,我太胖,变成鸟可能也飞不起来。”
纪言脸面微扬,看向天空悠悠浮动的白色云朵,摇头浅笑起来。
“你想梁姑娘不想?”
想么?纪言在心里自问,像是在空荡之处投下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回音,沉默半晌,才唏嘘道:“我也不清楚,只是知道她平安无事,心里也觉得安稳许多。嗯,其实现在我总觉得立世艰难,时时自顾不暇,不敢去想太多。”
说话这话,纪言的目光散开了很远,似在远山飘摇的雾气中看到从前之事,脸上渐显出茫然神情。过有一盏茶功夫,忽而垂目长叹了一声,拿出那枚奇石端详着,久久不动。
“我现在都不知我到底是谁。有一道身影时常我心中萦绕,似乎与我有很大的瓜葛,可是我记不起来她是谁?还有,我不知白狼为何会认得我,不知道我的小拇指为何会被斩去?我总觉得这些事好像有些联系,又始终理不出任何头绪!”
“一个连都确定自己是谁的人,又能再想什么?”
小胖子揉着鼻子,道:“我已经被你这话绕晕了,你说的她是谁呀?”
“我只知道她叫做芊明月。”
“芊明月?这个我也不认识。”
这时,趴在山洞门口的白狼,耳朵忽然动了几下,站起身走到纪言旁边,用头颅轻蹭起纪言的肩膀,银色眼睛泛动起如泪般的光芒。纪言心觉惊奇,抚着白狼头颅,问道:“难道你认识芊明月?”
白狼“嗷呜”的一声低啸,竟向纪言点了点头。
纪言越发茫然,只是白狼再通灵性也终究不能说话,不能让他了解到更多的讯息。
“想不通就要不去想,这世界上想不通的事多着呢!就像我,现在也想不通我家那位老祖,怎么练武功把头上练出两个角?为蒙妖兽死了就死了,还会留下什么怨念,影响着我家祖祖辈辈,我爹、我爷爷、我祖爷爷、我祖宗十八代。”小胖子说着便大笑起来,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或许你说的也对……你听过周陶之木没有?”
“这个木头哇,我从前听我姥姥提起过。那天天上巨龙你看到没有?可怕我吓坏了,我以为是白狼召唤出来吃我的,你说我虽然胖吧,却也不够给它填牙缝。”
“当时我在山洞之中,练功出错,身体经脉几乎被剑气完全摧残,不能移动分毫,只听到外面动静极大,也听到龙吟般的声响,可并没有看到什么巨龙。纪言笑了一下,眉头微皱着,“说周陶之木,你怎么扯到巨龙身上。”
“不对!巨龙和周陶之木,来路相同。巨龙其实是大地的地脉,一位上古神灵的脉络所化,周陶之木则是那位神灵的手指所化。那个神,很大,特别的大。你别看我,我没有他那么大,反正我姥姥说他那根手指所化的周陶之木就有从天到地那么高!”
“周陶之木好像没有那么高。”
“天下第一棵周陶之木就是那么高大,但是被砍倒了而已,到后来的就小了很多,不过这木头现在也没了。”
周陶之木、神灵手指,这两个词汇在纪言中盘桓,让他灵犀忽动,又想到那怪诞一梦,不由按住了自己小拇指断处,摩挲起来。他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道:“其实世上还有一株周陶之木,我总觉得我得一切似乎与它有关。”
“那木头在哪儿?我想去瞧瞧!”
“离这里很远,你若是想看,到时我会带你去。”纪言向远处望着,低声呢喃了一句,“已经离开很久了,家乡不知现在是什么模样,但我会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