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慌作一团，拿锅不是锅拿碗不是碗，去开门吧，潘安还在大铺上睡，不开吧，那是不可能的。小丫跑进屋喊：“小安子小安子！俺姥姥来了！”小安子呼地一下子翻起身来，往窗子那边扑去，小丫忘了我家住的是一楼，惊喊：“你要干嘛！”小安子也忘了窗子安着防盗网，撞了一头又回来，在大铺上打了个转，披着被跑到里屋藏起来，我笑成一团，说，你快进衣橱吧！要不就摆成抬起胳膊做个造型装个模特！
说时迟，那时快，老母已经绕窗一周，转到门口了，我成天觉得她行动迟缓，今天却是太快了，潘安还没藏好呢。我开了门，埋怨道：“也不打个电话就来了？”老娘理直气壮：“我上俺闺女家总木还得打电话！今天嫩不是都歇着？我算着嫩俩指定都在家！我来看俺外甥，不是牙疼？总木了，来，姥姥给捎的鸡，补补，安阳，夜来晚上摘巴一晚上毛，摘的溜干净。”
小丫地上跑的东西就不吃，人家说了，太高炭，不环保。小丫不吃的东西我也往家买，时间长了也就不吃了，老话是越吃越馋，反过来就是不吃也不馋，我家常年不吃肉，还真不馋。我说嫩快捎回去吧，俺们都不吃。小丫说，俺姥姥好不容易拿来，就留下吧，留下再说。我说一会我和小丫去医院复查牙，带嫩一块出去遛遛吧？老太太说我不去，嫩俩去吧，我在家来歇歇，歇过来给嫩做中午饭。我说不用你做，咱们在外头吃吧。老太太说不能在外头吃，在家来把这个鸡炖了吃！
我的亲娘。我心里有25只小老鼠在抓挠着。我说妈你老实坐着我找找衣服换。我妈就说我总木还得老实坐着，我那么长时间木来了，我看看你这屋拾掇得总木样。估计两个屋都满了，这个厅还做上大铺了，管多少屋不够嫩娘俩扑棱的。我说嫩快老实坐着吧，这不，孩子上学花费大，我租了一间屋出去，人家还在睡觉呢。
老太太听都没听说过房子还可以租出去一间。“安？租给什么人了？老实不？男的女的？总木就缺钱了？回头让嫩爹给你些。”
“我的亲娘，”我说，“嫩两个人管好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这儿的事，嫩就别操心了昂，看这脸皱子，白操心操的。”
“可不是咋的，我成天就挂挂嫩娘俩，人家都有个家过日子，嫩这是干什么的？”又勾起老太太的伤心事了，又要开始批斗了，“孩子大了，上大学了，该找个人就找个吧，再不找，五十了，木人要了。”
我就不怕她说这，我有话堵她：“看看你找那个人，真好，你这辈子，过得真滋闰，对吧？”
“我不是个社会嘛，穷得光打仗，现在两个人挣钱弄这么一个孩子，打都没的打。”老太太从来不会示弱认输，但转过身来，就会哭她自己这辈子过得多么惨多么苦。大致是，那个老头，一点疼热都木有，一辈子，是我自己拉撒大了四个孩子。生老大的时候，老头在公社干活，10里地，三日的时候来家一趟，他奶奶一共给煮了十个鸡蛋，他全剥查剥查吃了，一个也木给这个做月子的老婆留。后来来家了，我又看孩子又干活，忙不过来，吆喝他拿块尿布，你知道他怎么拿？用两个手指头夹着，生怕弄脏他的手！我肚子带着老二，眼看到日子，办下干粮好养孩子，一个人烙煎饼，肚子大，得靠前烧火，腿上烤起那些燎炮来……
每次说起来就拉不住，听得我耳朵起茧子，浑身像有一万根刺刺着，只好接着她往下说：“带着老三的时候，腿疼，经常干着干着活浑身就打哆嗦，带着老四的时候……”
老太太就看我不说了，自己接着说；“带着老四的时候，老三才一生日多点儿，缠么人，我这还得里里外外地干活，就让老大背着出去玩，老大才六岁，两个小手交叉背着，背着背着，巴嗒把个孩子掉地上了，我听着孩子哭就跑出来，把老大乎两耳子，再打扑打扑老三腚上的土，给放回去。”
我就问：“孩子怎么还一定得背着，找个干净地方放下看着玩还不一样？”
老太太说：“不一样，背着叫看孩子，放地上那叫玩。”
就是这么一代人，明明可以不用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累地干活，她偏要弄得苦大仇深，能用一份力搞定的事，不出上十份力气，仿佛就对不住她就不够光荣。所以，现在让她享清福，谁也别管那是简直就是要她的命，她不管这个就得管那个，一定要把大家都管着，然后，把她自己交给大家来管。
很好，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彼此依靠，方能看出咱是一家人。
可是，现在潘安憋在屋里不敢出来，虽然说撒了个谎是租房子的，但他要是钻出来，必须经过客厅，让老太太看见这么一个胡子拉茬的大男人租了这间屋子……
我不知道小安子还能不能憋住了尿，也不敢进去送个盆子罐子，发短信说憋不住就找个塑料袋子或者就地浇浇花盆里的花。发完我就给女儿看，娘儿俩一起笑，很神秘且诡异。我老母何许人也，这点猫腻瞒得过她老人家，那70多年白活了。但是有一层窗户纸就是不能捅破，道上的规矩，捅破了大家都没脸。
我继续想招怎么能把她老人家引开，脑子飞速旋转，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中的若干变种一一在脸前划过，没有一种可以生搬硬套过来，得，自己活学活用举一反三吧。堆下笑脸：“娘，孩子去医院看牙，带您老一块检查一下身体吧？”
老娘：“不去！我身体好好的查什么查？”
我说：“你还好呢，走路不喘了？上楼不慌了？怪不得呢，一大早爬起来几十里路赶过来，返老还童了。那我们走，您自己在家来？一会租房的起来您就陪他说说话。”
老娘：“我还得喜欢他的，什么人租的房子？”
我说：“老头，一个老头，和你年纪差不多大，可帅了，还是个文化人。”
老娘：“那岁数的文化人自己还木有房子？让儿女抢了？”
我说：“有，但是他以房养老了，已经把房子卖了，揣着钱出来租房住。”
我说得是个真事儿，有这么一个老人，人民老教师，我同事的父亲，72岁，老伴死了，原本活得很旺醒的他一下子觉得来日无多，就把房子卖了，揣着80万元卖房款出去租房住，说，今生不给儿女添麻烦，来生也不给孩子添乱。但他租的不是我家，他那么一个大富翁怎么可能租我家。我房客是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单身老头是因为这老太太对老头很敏感，每每和各种老头有任何形式的接触，比如在外头见了多啦句呱，都得回来解释半天，强调“俺们说得全是正经话，一句瞎话也木说，人家那个老头是个正经人。”在他眼里，年龄相当的一男一女在一块，肯定就会不正经，如果没有不正经，那一定得有正经的事或者那人是无比的正经，可是在她眼里，似乎人人都不正经。我的亲娘，现在就有这一个老头，文质彬彬的老头就摆在你的面前，还在卧房里，看嫩怎么办。
老太太还继续嘴硬：“我还怕个老头了？我在俺闺女家，我是主，他是客。嫩两个走吧，我给看着门。”
我说：“好，那俺俩走了，嫩老好好的在家等着我，哪也别去，别让我来家找不着你。”
老太太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放心吧，有个金山也给看好了。”
我的天，亏租房的不是外面的老头儿，要让人家听见，你就是个仙人洞也不住了，她就是本能地要把人家想成坏人，你怎么办。小丫说我有“被害妄想症”，对，是打小儿让这老太太灌输的，她就是老是觉得有人要来害她，每天晚上睡觉时，两扇大木头门关上，插上那根大木头开关，再在门关和门中间插上一把刀，说这样从外面拨不开，门里头再顶上一根木杠子，如果娘儿们睡觉时老爹还没回来，就只关门不插刀，父亲回来时用食指和从门缝伸进来夹住开关，慢慢地拔开。有次全家吃晚饭的时候，老太太——当然那会还不是老太太，应该是风华正茂的三十多岁，虽然我觉得她就从来没有正茂过，似乎一直就是现在这模样，就是一群孩子的一个天天围着锅台转的婆娘，那天吃晚饭的时候，这个当时可能风华正茂的娘说：“你们都先别吃。”饥肠辘辘我们面面相觑，眼巴巴看着她扒下一碗面去，停了会，说：“好，开始吃吧。我揉面时，咕碌滚出个盐粒子来，我寻思，别有人下毒，就自己先吃吃试试。”小丫坐早晨的飞机返校，早六点起床，一向晚起的潘安搓巴着眼爬起来，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提着包，让我们娘俩空着手，下楼。小丫早早就进车前排坐好，坐在副驾驶把椅背放倒并且把脚放在驾驶台子上，是她的一大享受，每每在以前放学我去接她时，她这样躺在车里看着外面等公交的人群和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就会有产生强烈的幸福感和优越感，说：“我觉得很罪过，我很怕那公交车上下来人砸咱们的车。”我说：“你就少得瑟昂，低调，一定要低调。”我们开的车一共不到五万元，很吊丝，但小丫没有什么概念，开始也坐公交上学的时候，说，一出校门看见同学的家长笑模滋滋地扶着车门等着孩子，心里很羡慕，我就一咬牙说，咱也买！当天就报名学驾照，两个月后驾照到手，接着就买来了车，买车第一天，就问小丫敢不敢坐？小丫说敢！死也敢！那好，我说，你明早就早起两个小时，咱们五点就往学校赶。这不怕死的娘俩第二天五点就爬起来，一路挂着二档，一个小时，走了五公里路，把车搬到了她的学校的大门口，小丫还嘱咐我说，晚上来接！我说好，我一定要把车开到门口，笑模滋滋地扶着车门等着！她笑，说，别，千万别！这么老的娘，这么新的车，上面还贴着个新手，让我同学看见多不好意思，你就停在两站以外那个小卖部门口等着我就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