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景阳听了无法,看着瞒不过柳依依,长叹一声,只得叫家奴在前开路,带柳依依来到后院的遁地之阵。有了遁地之术相佐,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们便可到景逍城。
“如此,岂非甚妙……”依依淡淡说着,似乎是对墨老爷说,又似是对自己说。后院中仙士们正准备着启动大阵,依依三人便在亭中坐了,也不点灯烛,静静等待。
坐了片时,明锻终于忍不住,问依依道:“姑娘……小人有一事不明,还望姑娘指教。”
依依一张脸都隐在黑暗之中,也不知她此刻是什么神情。停了片刻,她方接道:“你是想问,我柳依依出身勾栏,人低命贱,如何能得到墨老爷青睐,使他对我俯首帖耳?”
“姑娘,小人不敢……”明锻被依依吓了一跳,几欲跪倒赌身发誓自己绝无此意,倒惹得依依娇笑不止,
“你总是这样认真,开个玩笑嘛……哎哎,跟了少主多年,却也没有长进!”依依笑道,“那墨老爷不过是有把柄在我手里,才对我如此畏惧的。”
“‘阳春二三月,杨柳其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春去秋来双燕子,愿携杨花入窠里。’”
明锻轻轻吟了这一首《杨花词》,想来这首歌词乃是杨花歌社的优伶疏岚所作。自填词谱曲以来,竟在市井人家中光为传唱,盛极一时。
只是不知道,疏岚作这词是为谁而作,依依把它带给墨老爷,又是什么意思……
“这首词,乃是疏岚为他的歌社而作,颂咏歌社仙乐之美的。”依依淡淡说着,却有更多的意思隐藏在眉宇之间,明锻当然也不好细究了。
依依双目望着后院中的遁地大阵,一个浑然的圆圈中是一只蟠龙,整个阵法镶嵌在后院争奇斗艳的花草,飞尘不染的朱栏之间,就是颇有修为的仙士乍一眼望去,也是绝对发现不了的。
“五年前。”依依声色顿时沉了下去,仿佛是回忆太沉重,竟生生把她的灵魂拖曳了下去,“我开始在柳叶坊接客,艳名大噪。春妈妈为使我名声更远,不惜花重金邀了杨花社的社主疏岚公子,来为我谱曲伴奏……”
疏岚公子的歌声琴声向来可不是有价金帛可以买到。明锻摇摇头,这春妈妈的如意算盘算是打错了。
“疏岚公子果然不应。但妈妈遣人好说歹说,总算公子答应来柳叶坊一趟。妈妈大喜,派人送上我的画像花帖。公子看后,答应于立夏那天前来,为我唱一首旧曲。”
依依说着步出小亭,翩翩白衣在夜风中翻飞,更衬得她身形柔弱,如细柳一般。
她如自语般继续说着:“这世上,凡是听过疏岚弹琴唱歌的人,一生都无法再忘记他。”
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沉烟透碧纱,榴花开欲燃。
疏岚就如那个微熏的夏天中一丝轻柔的凉雾,他是这个世界的亮色,他的乐声歌声不是给任何出钱买它的人,而是献给这个天下的。
那是第一次见疏岚,在这之前,依依不知这世上真有眉目如画的男子。他不光长得纯美无暇,神态举止中更体现着淋漓尽致的画意。
他整个人就像水墨一般,清淡时如山抹微云,流溢时如川流不息。
依依记得疏岚看她的第一眼:他落了琴,捧了茶,不经意得抬头看着眼前的一切,也看到了身前一身杏黄舞裙的柳依依。两双明珠般的眼睛一旦对视,光芒却炽烈得让谁都不能向前一步。
“你就是柳依依?”疏岚问她,没有笑,神色却先盛开。依依并不错愕,只点点头。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轻声念着这《诗经》中的《采薇》,念前半句时心驰神往,念后句时却面露凄色。
“怎么公子以为,我们这里也有个‘雪霏霏’姑娘?”依依掩口一笑,“只是这世上,好像没有雪这个姓啊。”
“我本也没有姓。”说到这里,疏岚反低头去调琴,“只不过入社以后,杨柳的杨字,便顺理成了我的姓了。”
依依不记得疏岚之后说了什么。只记得当日他弹唱的便是这首《杨花词》。
她不记得自己跳了舞,只感觉自己站在一片柳风拂荡的湖畔,漫天杨花吹散飘舞着,飞上她满头的乌发。
她从此被那片梦幻般的杨花染白了青春。这一世朝华,都在那一曲《杨花词》中飘舞流尽。
而后他才知道,这一首《杨花词》并非疏岚最得意之作,他的秘藏之音这世上只怕没人听过,据说是用碧玉笛吹奏的一首《轮回曲》和“诀桑琴”弹奏的一首《离尘歌》。
不过现在,柳依依至少已经知道,疏岚当日所指的“雨雪霏霏”确有其人,那个女子的名字,叫绯雪。
“姑娘?”坠儿轻轻捏捏依依的手,方叫醒了沉堕在回忆中的她。
依依轻叹一声,望着玄漆如墨,无星无月的天空,心中突然空落落的。她继续说道:“没有人能忘记疏岚,也包括……这个墨老爷。”
“什么?”这话说得着实吓了明锻和坠儿一跳。依依笑道:“别怀疑,接着往下想——”
总不可那个墨老爷也被疏岚公子的声色迷住,对他有了什么非分之想?明锻坠儿想到了一起,对望了一眼又很快移开,谁都不再说话,一时沉默。
想那墨老爷在灵州之中也算名门望族,颇重自己清名,故此从不敢大肆蓄养娈童,流连花市的。只是不知道他看上了疏岚公子,可有什么越礼之举?
“那****初次与疏岚公子同台演出,坊中齐聚了莫彻城中的商贾富豪,更兼其他大城的城主……墨老爷看了我们的歌舞大加赞赏,众多客人中,他的赏钱最重,是一枚汉龙纹青玉佩,无价之宝。”
柳依依提到墨老爷的赏赐,语气中并无些许神往歆慕,仍是淡淡的:“春妈妈只当墨老爷看上的是我,当日便把我送往墨老爷房里……”
依依所说都是坠儿服侍她之前的事,是以坠儿并不知道。但听坠儿问:“那后来呢?墨老爷没去叫春妈妈把疏岚先生送来么?”
“傻丫头。”依依呵呵笑着,双目看着花园中的遁地阵,看来时辰差不多了,“疏岚公子一弹唱完便走了。没人能再请动他,更别说是那样的事。”
“那姑娘……”坠儿声音低低的,仿佛是在担心依依当夜会委身这个猥琐腌臜的老头子。
“没有。当夜我躺在墨老爷床中,合着床帐子;几乎等过了子时墨老爷才回房——他是跟一个年轻男子一同进来的。”
看来墨老爷事先未必知道春妈妈把依依放在他房里。难不成这个随他一起进来的,就是他的娈童?
“你们猜,跟他一起进来的男子是谁?”依依看他二人面面相觑,显是猜不出了,便伸出食指,在亭中石桌上写了一个“土”字,“想想看啊,他姓墨。”
跟土字有关联,莫非依依所指是五大门派中的土系“封神”?又是姓墨的……
“墨吹尘?”明锻一时不防,竟然略略地叫了出来。旁边侍候的小厮竟在黑暗中齐齐朝这边望过来,似乎对这名字颇为敏感。
依依点点头:“不错。明锻再猜,墨吹尘跟墨老爷是何关系?”这次依依干脆将坠儿略了过去。也不知什么大人物竟派来坠儿这样一个细作,虽道演技不差,却一点不机灵,没见识。
明锻只顺着依依的话往前想。依依所能引动墨老爷心事的,除了那一首与疏岚有关的《杨花词》,似乎还有一句话,是说墨老爷的义父如何如何。
明锻惊问:“小人知道不多,斗胆猜了。墨吹尘与墨老爷的义父,可有什么关联?”
依依放低了声音道:“八九不离十了。我也不再吊你二人的胃口,这封神代掌门墨吹尘嘛,就是墨老爷的义父。”
这不大可能吧,灵州人尽皆知,墨吹尘乃是封神派弟子中的翘楚,自由便在派中修习的,现今不过刚逾二十岁,如何成墨老头的义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