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这世界的债都已还清,是纷争还是祥和,再与我无关。
只求与你相逢,为你吹奏。
圣战结束的第十三个年头。疏岚终以杨花歌社教曲名师的身份,带着那支有太多回忆的碧玉笛,踏上漪沦山乱花吹雪的山道,去寻找那个已经豆蔻年华,亭亭玉立的若晴。
他拾级而上,朵朵新绽红梅花飘过他的脚背。春光遍洒白衣,他欣然回头,注视那脚下走过的路。
曲折,坎坷,凝聚了悲苦,却又充满欢欣。
因为,那日夜期许的爱,终于要来了。
血魂姬的血濡洄魂就停在这里。疏岚沉溺在过去的梦境中,他抬头远望上山的路,百花齐衰,万艳凋零。通向爱人的路长得几乎通到天上,永远都走不到头。
疏岚第一次入梦,便停在了这里,始终没有走出来。血魂姬念在过去同在云海为仙的情分上,撤去术法,令他自去。
他害怕失去,哪怕是从没得到过的东西。
而这第二次,疏岚带着天亦来了。就在疏岚进入血濡回魂制造的梦境,又一次停在那条山路上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天亦的月神剑却解开了血魂姬的封印。
血魂姬凝神于解封,心念稍松,疏岚便从梦境中抽身出来。
“疏岚,你引来这小子的目的算是达到了。”血魂姬不耐烦得说道,“你还不快走?”
天亦冷笑道:“疏岚,你如此利用我过关,可是想好了用来交换的代价?”
果然聪明。疏岚正色敛容,似乎他接下来要说的事非常严重。
“有的,两句话。”墓中明明没有风,疏岚的白衣却突然飘了起来,“第一,血濡洄魂是一种可以让人在梦中看到过去的法术。你可能梦到自己经历的往事,也可能梦到你的亲人,或者朋友的往事。”
天亦点点头。这话暂且不论,疏岚要说的第二句,会是什么呢?
“第二。”说完这两字,疏岚已经背转身去,“无论你在梦中看到什么,都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疏岚说着,白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墓室之中。他先行一步了。
都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话什么意思?是要自己相信在梦中看到的一切么?
血魂姬会给自己制造什么样的梦境?莫非疏岚已经知道了?
天亦心中一阵惶惑不安。
“无知。”血魂姬却对疏岚的忠告不屑一顾,“凡是心中有秘密,有回忆,有恐惧的人——都会被我的血濡洄魂困住。刚才疏岚只是侥幸逃脱,你别指望会像他那么幸运。”
“怎么,你觉得我这个给予他幸运的人,反而会比他不幸?”天亦不以为然,手中挽出一个剑花,月之晶光在天亦眉心轻轻一荡,越发衬得他眸光神曜,宛如月神亲临。
血魂姬嗓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却并未反驳。
“还有你,小丫头。”血魂姬用兰花指点点棠雨,“等会儿困在噩梦里出不来,可别哭鼻子哦。”
温柔如娇莺啼转的声音,听着倒像一个可爱的少妇在逗小孩子玩。棠雨看着血魂姬满脸的血,并不害怕:“什么血濡洄魂,不就是梦嘛,是梦都会醒的,这有什么好怕?”
是梦都会醒的。
这话仿佛一跟柔嫩的花茎,捏住它,就如同握住了希望,飘洒的春光一时倾泻在手。可不巧的是,它却不偏不倚正插在血魂姬的眼睛里,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的禁忌。
“废话少说!”血魂姬玉手一挥,花香随着她的罗袖散来,一片反照着惨白阳光的血泊凭空出现在墓室的空地上。如镜子般照着人的影子,妖艳的猩红中,赫然浮着一朵雪白的花。
不知名的无助的花,却不曾被丝毫血污所染。她静静淌在那一滩死亡之泽上,脸朝着天空,似乎在寻觅古墓之外的阳光。
“既然你们真的不怕,就走进去吧。”血魂姬梳理着自己乌黑的发辫,看她的神情,倒像是对一个兴冲冲握着纸鸢的孩子说,出去玩吧,春天里风有些大,当心被小树枝勾破了衣服。
天亦棠雨冲对方互一点头。与以往数次互相示意不同,这一次,他们脸上竟都挂着微笑。
一起进去吧。这只是梦而已,是梦,都会醒的。
血濡洄魂。天亦的梦。二十年前,诀别崖巅。
白色剑服的男子抱着一柄冰蓝色的长剑斜倚在冰凉的山壁上。山风吹动着象征他裁锦宫弟子的金色束发带,他整张脸都被乱舞的浅银色长发遮住,看不到神情。
他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远处。摇摆在如水夜色中的树枝暗影下,一个满身月色的女子缓缓走来。她的眼睛闪烁着星月般的宝光,却还有一丝淡淡不安,顺着她飘动的裾奔散开来。
男子听到脚步声,站起,一柄长剑自己飘到身后。
“才来。”男子不耐烦得打着哈欠,懒洋洋的脸上,丰神如玉的光芒依旧让人沉迷。
“今天是栀儿的生日,你怎么不去为她庆贺?”女子微眯的眼中有些嗔怪,“你怎么只在门外悄悄看了一眼就走了?”
“哼,我还后悔在门外看那么一眼呢。”男子晃晃头,仿佛他确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有她好徒儿棠棣给她祝寿,我们去干什么。”
“你不去就不去,干嘛拉上我。”女子虽这样说着,纱袖在冰冷的石头上一拂,就要坐在他的身边。
男子的手却将她挡住。他却从怀中掏出一块捂得软软的小垫子放在石头上,一双眼却瞟着天空,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体质畏寒,还敢坐这么冰冷的石头,真是服你了。”
女子掩口一笑,服服帖帖得坐下。她拉拉那个始终没看自己一眼的男子:“哎,苍宇,你叫我来这里,究竟有何事?”
“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就是……”苍宇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那未出口的话却是……
不过就是想起两年前你我在裁锦宫中初见的情形罢了。
那时我的师父和师叔正为我逃掉功课去蹴鞠的事争吵不休。师父坚持罚我抄学过的二十章剑谱三百次,而师叔非说要罚我禁足三月。
我默默跪在地上,双眼望着窗外,脖子偏得厉害,却仍躲不开他俩飞溅的唾沫和飘舞的长胡子。
这时,一片清凉的月色却照进了被暑热蒸透的大殿。我被为之精神一震,却不敢回头。
我还未回头那片月色便照到了我的身边。那是你。
我低下头不敢看你,双眼却不敢离开地上你的影子。
不记得你跟师父和师叔说了什么。只记得你跪在我的身边,一双小手拉着我躲也躲不开的胳膊。我攥紧的拳头里已经满是汗水。
只听得你说了一句话:“不如我陪他一起吧!”
接着便是三个月,只有我们两人,朝夕相对。你抄着你自己也看不懂的剑谱,我给你讲述身为云海圣女的你不知道的人间故事:斗草,蟋蟀,蹴鞠……
不过这些都还在次。
在牵起你因抄写剑诀而酸痛的手之前,在跟你说第一句话之前,在被你拉住胳膊,心跳如鼓之前,甚至在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的样子之前……
我就已经确定,你望月,是我苍宇,这生生世世要爱的人。
“在想什么?你若没事,我可要走了。”望月起身,拍拍坐垫子捧在怀里,笑吟吟看着他。
“我都说过有事了。”苍宇突然看着望月,“你为什么喜欢这个山崖?”
“因为你一直都喜欢在这诀别崖上舞剑,我便爱上了它。”望月捧着暖黄色的垫子,眼光突转暗淡,“可惜了,这样一个春夜,天空中竟然没有星光。”
“嗯哼。”苍宇轻咳一声,对望月道,“你往前走走看。”
往前?望月茫然,前方可是一片幽暗,再往前就是悬崖绝壁,什么都没有的。
不过既然苍宇说的,那就去看看吧。
望月抱紧怀中的温暖,小心翼翼瞧着脚下的路,向前方移去。凡是苍宇说有趣的东西便一定是有趣,他讲过的爬山,潜水,捕雀儿,放风筝,蹴鞠……全都是那么有趣。